家養(yǎng)蜜蜂最早起于何時(shí),？說不清,，爹也說不清，只記得閣樓上那堆殘陳的蜂桶片有“道光”年號的毛筆淡跡,。孩時(shí),，十幾桶蜂堂而皇之地置在門面旁，屋檐下,，前后窗臺上,，春暖花開，門前屋后,，滿天穿梭,，芬芳四溢，小小的山村人家,，沉醉在靜謐的甜蜜中,。

有日，爹對我說：“上山擺蜂桶,?！彼麑⒖胀皟?nèi)側(cè)噴了幾口蜜，掛上扁擔(dān),，掮上肩,，噔噔地上路了。我像歡跳的溪水追其后。會稽山南端的山山嶺嶺,，曲折迂回,，陡峭挺拔，爹攀至崖下,，刀劈般聳立的高崖底部里凹,，雜草已鏟，幾塊亂石上方座有石板,，看出,，爹早已瞄好風(fēng)水。他將蜂桶放置在石板上,，桶底鋸有齒型的六,、七個(gè)口對外。他背過身,，瞄了瞄朝向：“蜂嗅覺靈敏,，老遠(yuǎn)就聞到蜜香，成群的過往,，就會進(jìn)桶安家,。”他割幾把茅草蓋在桶頂,，壓兩片石,，算是為它遮風(fēng)擋雨。其實(shí)這地勢,，雨水不易打著,，陽光倒有斜照，有兩石壓頂,，顯得穩(wěn)重,。“以后進(jìn)山,，常來瞧瞧,，這里朝向好，會有,?！?

大約半個(gè)來月，進(jìn)山砍柴,，路過那座高崖,，我架好柴擔(dān)，攀爬而上,，見有幾只蜜蜂進(jìn)出桶底的小口,，心似灌蜜,。傍晚，我和我爹一高一低上山,，舉桶瞧看,，蜂僅拳頭那么一小團(tuán)。爹坐在不遠(yuǎn)處抽煙,，云絲縷縷飄逸，我在附近采拮野花,。待到天暗爹說：“采蜜的工蜂差不多飛回,，包！阿端儂墊,?！彼似鸱渫埃覍⑶嗖紘逛佋谑迳?，拉平，他包扎好桶底,，我們一前一后落山,，將桶置在舊屋的窗臺上。翌日清晨,，它們與其它蜂桶的蜜蜂一樣,，忙碌開來?！鞍⑥r(nóng)家又增添戶口啦,！”爹抽著竹管煙筒，在滋滋聲中欣賞蜜蜂飛進(jìn)飛出,。

成功與失敗，總是相隨相伴,。有次爹進(jìn)山砍毛竹,，見置在毛竹山上的那只桶口蜂踴如潮，紛飛繁忙,。這里山高路險(xiǎn),，人們極少上來，待知曉,，已是大半桶蜂巢了,。他試著拎拎，沉沉的,，大部蜂房貫滿了蜜,。毛竹背下山,，后半日回頭，等天色昏暗,，再用青布圍裙包扎好往下背,。那夜明月深匿，山溪竹澗沉浸在墨黑中,。山路的每個(gè)灣頭拐角,，路旁的每棵松楓竹篁，甚至哪一段走幾步,，哪段溪跨幾腳,，在黑夜中我爹也有數(shù)，當(dāng)然,，也不在乎野豬出沒,，草蛇攔路，怪獸嚎嘯,，但意想不到的是過一泉流時(shí),，爹腳底滑苔，蜂桶“嘭”的坐在石頭上,，“轟”的一陣,，蜂桶里的蜂巢砸在包扎的圍裙上，萬千辛勞的甜美頃刻墜碎,，家破蜂亡,，存活者瘋癲般在桶里掙扎飛旋。爹此時(shí)苦不堪言,，只得背起,，濃郁的甜蜜透過青布包裙漫撒一路。我奶奶,、我娘等到深夜還沒見村頭響動(dòng),，擔(dān)心出事，吩咐我們兒孫舉火把進(jìn)山接應(yīng),。翌日蒙蒙亮,，剩活蜂群傾巢逃往山野,。

蜜蜂春夏最為忙碌,。稻穗揚(yáng)花燦爛時(shí)，蜂已繁殖成大家庭,?！鞍崽萆先タ纯矗客傲粢?、二個(gè)皇房,，多余摘掉,。”爹說,。山里人稱之“摘皇”,。蜂是母系氏族，每桶蜂只有一只母蜂,，即蜂皇,，比工蜂長且大，像馬蜂,。蜂巢將滿時(shí),，整齊排列的蜂房中間二、三片的下端有幾個(gè)小核桃大小的蜂皇房,，蠟黃的房內(nèi)躺臥蜂皇蛹，待她長大,，就要另立門戶,，帶領(lǐng)部分工蜂遠(yuǎn)走高飛。蜂皇越多,，分家的工蜂越少,，工蜂采蜜量少，過冬就難,。這像家庭,，缺勞力，勢必生活艱辛,。我家九口,，爹娘農(nóng)田勞作，空閑破竹編籮,，奶奶年邁八十還用那已消磨成月牙型的篾刀劃篾,，孩子放學(xué)，首要的是完成家長布置的編籮筐數(shù),，然后做作業(yè),，戲耍。養(yǎng)蜂,，對于家庭,，是忙碌中的消遣，緊張中的松快,。接蜂,、割蜜是我爹的活計(jì)，其它由我們幫手,。我爬上木梯,，小心摘除皇房,，每桶留最大的一、二個(gè),。每到此刻,，我總要輕輕地?fù)崦@些密密麻麻的小性靈，對它們說上一陣悄悄話,。

有一日,，我砍柴歸來，斗笠上插著數(shù)枝噴香的山蘭,，見屋檐下一桶蜂前成群結(jié)隊(duì)翻飛,，好似古書中描述的千軍萬馬在調(diào)遣，“爹,，分蜂啦,！”我爹沖出門檻，頭一仰：“快,，潑水,！”這話像條指令，全家老少,，有的提桶,，有的端盆，用瓢向上潑灑,，成群的蜜蜂在六,、七米的空中盤旋，仿佛是在等候蜂皇的命令,。我們抓住時(shí)機(jī),，瘋狂地將清水在空中灑成網(wǎng)，灑成片,，在鮮紅太陽照耀下,，閃出七彩的光澤。最小的弟妹端著小竹碗助戰(zhàn),，潑不到一,、二米，成了落水人,?？罩械姆錆皲蹁酰厣系娜藵窈鹾?。蜂飛不動(dòng),，被迫停在附近的樹上結(jié)成團(tuán)，黧黑的枝桿上突然間掛上一個(gè)褐色的包,。

我爹來不及換衣,，回頭拎只空桶,，噴上蜜，上樹,，他兩腿夾著樹桿,，壁虎般伏在上面，將空桶支在蜂團(tuán)上,，一手扶桶,，一手輕輕地?cái)]蜂。那團(tuán)蜂在他輕輕的撫擼中往上爬行,。我們覺得他很費(fèi)勁,，但這活只能單干。待蜂入桶,，他拎著蜂桶一寸寸退下,，我們真為他擔(dān)心。

一個(gè)新的蜜蜂家庭誕生了,。

倘若發(fā)現(xiàn)不及時(shí),，倘若水潑不到領(lǐng)路蜂,，它們就可能直奔山嶺，山里有我家的幾處蜂桶,，可在會稽山的崗崗嶺嶺中,，有多少家的蜂桶期待著啊,！

蜜蜂不時(shí)增添,，最盛時(shí)我家有24桶。

夏末秋初,，蜂桶內(nèi)上半部的蜂房封滿了蜜,。割蜜時(shí)節(jié)到了，孩童早早聞得濃醇的香甜,，追問長輩早日切割,。夜幕徐合，爹在長板凳上綁牢倒立的方凳,，把一桶滿騰騰的蜂桶斜倒其上,，上方再斜扣一只噴有蜜的空桶。他端坐板凳一頭,，細(xì)心揭開倒斜蜂桶的木蓋,，噓噓地向里吹艾煙，蜜蜂感覺到了洪水般的煙霧,，惶恐地向上遁逃,。隨著煙的升飛,，它們陣陣密密地爬上空桶。木蓋部蜂房的蜜在松明的光照下閃爍著晶亮,。爹喜形于色,，捋起衣袖，操刀挖了一塊,，填到早候身邊的我的嘴里,，又挖一塊填給我弟，在五,、六個(gè)小孩的嘖嘖聲中爹揮舞鋼刀,，蜂蜜隨蜂房嘩嘩墜入大罐。

男孩大多饞,，好奇,，不離蜂桶，誰料,，散飛的一只蜜蜂不知何時(shí)進(jìn)入我的開擋褲,，頓覺痛苦時(shí)方知被蜇。我叔給我捏草藥汁涂抹,，邊抹邊調(diào)侃,，一圈男女孩像看戲法，弄得我漲紅小臉哭笑難言,。這一夜,，小東西紅腫透亮形如光潔的玉煙嘴。小肚鼓漲,，總尿不出,。我爹上后山采回一種草藥，搗爛敷上,，稍刻,，襠下水流潺潺，好不暢快,。第二天,，我仍蹭到爹身旁，再次期待切割的醇香,。

每年割下濾過的濃稠蜂蜜,，大多分送鄰居、親朋好友,，分享幾份甜蜜,，換得滿堂贊聲。山里人重情誼，秋日誰吃玉米餅,，春上誰咬麥饃饃,，端上一小碗蘸就著，別有風(fēng)味,。山村人家,，手藝活趕集赴市換現(xiàn)錢,，食用的蔬菜,、蜜類一般不出山。有時(shí),，給路經(jīng)家門的歇客端上一碗蜂蜜水,，那感激的笑靨，至今仍深深印在腦子里,。

入冬,，山花凋零，蜜蜂進(jìn)出也少了,。我們給蜂桶外扎稻草御寒,。進(jìn)九后，小瓷盤上排松針枝,，灑蜜,，置于桶底，讓它們汲取營養(yǎng),，度過嚴(yán)酷的冬日,，編織來年春天的童話。

（編輯：李月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