神光意難候，此事終蒙朧,。

在長詩《牽?？椗分校鸥@樣寫道,，意思是：什么牽?？椗姓l見過,？就是個無聊的傳說,。杜甫認為，每逢七夕,，上至公卿,、下至平民都在禱拜，不惜通宵忙碌,，毫無意義,。柳宗元也持此論,，他在《乞巧文》中諷刺道：“觀者舞悅，夸談雷吼,?！币暺呦Φ姆比A為偽誠、低俗,，他更愿鈍樸愚直,。

杜甫、柳宗元不愿被喧鬧裹挾,，認為民俗活動“無根據(jù)”“無意義”“格調(diào)不高”,。

唐代是傳統(tǒng)民俗轉(zhuǎn)型的關(guān)鍵期，舊民俗的巫術(shù)色彩仍強烈,，新民俗尚未成型,。然而，經(jīng)唐人創(chuàng)造性轉(zhuǎn)化,，變成今日諸多民俗的直接源頭,，為民族精神的構(gòu)建提供了內(nèi)在凝聚力。

為什么杜甫,、柳宗元等文化精英反對,，唐人仍能將民俗發(fā)揚光大？如何應(yīng)對管理與普及之間的沖突,？如何消化負面因素,？為何設(shè)計出來的許多“好民俗”沒生命力？如何把民俗變成“細糠”……

兩卷本《浮世長安：唐代的民俗與人文》（程薔,、董乃斌著,，后浪·北京聯(lián)合出版公司）給出了思考。該書是多年前出版過的學(xué)術(shù)書籍,，題為《唐帝國的精神文明：民俗與文學(xué)》,，作者們不是簡單抄撮“唐代曾有哪些民俗”，而是努力探究“唐代為什么會有這些民俗”,。隨著“傳統(tǒng)文化熱”,，以及各方疾呼“找回節(jié)味”，本書修訂版可謂應(yīng)時而生,，它正好匹配了人們的關(guān)切,。

多元化時代更需身份認同，而民俗是塑造身份認同的重要手段,，本書涉及的唐代經(jīng)驗仍有啟迪價值,。

愛玩會玩的才是唐朝人

中和節(jié)、花朝節(jié)（二月初二）,、中秋節(jié),、冬至、端午節(jié),、重陽節(jié)……它們都是從唐代起,，才成正式節(jié)日。春節(jié)放假始于唐,，人日（元月初七）在唐代達最高峰,，清明與寒食合并亦在唐代。

唐人愛過節(jié),，且過得與以往不同,。以寒食掃墓為例，“禮經(jīng)無文”,，只是“近代相傳,，浸以成俗”，到后來,，唐玄宗不得不妥協(xié)：“許上墓拜掃……不得作樂,。”他不知道,，上墳只是人們?yōu)樘で?、郊游找的借口，“作樂”才是重點,。

這是不以人的意志為轉(zhuǎn)移的客觀規(guī)律,，人類節(jié)俗都會從早期的神祝、信仰,、祭祀,、禁忌，轉(zhuǎn)向追求娛樂,，即從“娛神”到“娛人”,。

如本書指出：“（唐代）幾乎所有節(jié)俗都沖淡了崇神敬鬼的色彩，降低了悼亡念祖的成分,，都大大地增強了親近大自然,，享受大自然，充分領(lǐng)略現(xiàn)實人生和享受人生的意味,?！睂Υ耍僭趺幢г埂帮L(fēng)俗薄惡,，人不知教”,，也沒用。

唐人對于玩是認真的,。以賞花為例,，普通人“每至春時,，結(jié)朋連黨，各置矮馬,，飾以錦韉金鞍,，并轡于花樹下往來，使仆從執(zhí)酒皿而隨之,，遇好囿則駐馬而飲”,。權(quán)臣楊國忠發(fā)明了“移春檻”，即“每春至之時,，求名花異木植于檻中,，以板為底，以木為輪,，使人牽之自轉(zhuǎn),。所至之處，檻在目前,，而便即觀賞”,。唐玄宗則“每至春時旦暮，宴于宮中,，使妃嬪輩爭插艷花,，帝親捉粉蝶放之，隨蝶所止幸之”,。

為一盆好花,，不惜翻高墻進寺院去偷的，才是唐人,。每到元宵節(jié),，長安城萬人空巷，宮女也可去民間觀燈,，“以穢嫚為歡娛,，用鄙褻為笑樂，內(nèi)外共觀,，曾不相避”,。

唐人愛玩、會玩,，因經(jīng)濟發(fā)展,、貴族社會漸轉(zhuǎn)向平民社會，加上唐代皇帝相對開放,。每到清明節(jié),，唐中宗便組織重臣辦拔河比賽，韋巨源、唐休璟這樣的高官因年邁敗北,，倒在地上,，“久不能起”，唐中宗卻哈哈大笑,。

“愛玩”教人學(xué)會共情,、悲憫

不少人認為，“玩”是一種惡德,，會讓人墮落。唐人卻玩出了高度：唐朝是男尊女卑的社會,，卻出現(xiàn)了一個前無古人,、后無來者的女性節(jié)日——“七夕”。

唐代之前的“七夕”,，本由男性主導(dǎo)（即使到唐中期,，也是男女同過“七夕”），牛郎織女傳說雖早,，但還有很多其他傳說,。比如傳說漢武帝生于此日，每年“七夕”之夜,，西王母攜千年仙桃降臨（三次被東方朔偷走）,，來之前，會派三青鳥報信,。此外,，陶安公在此日成仙，仙人王子喬在這一天乘鶴回家探望,，這一天還是漢代的曬經(jīng)書日……在晉代張華的《博物志》中,，稱牛郎織女的故事發(fā)生在八月，而非“七夕”……

傳統(tǒng)的形成是一個不斷“試錯”的過程,，多版本競逐標準本,。從博弈結(jié)果看，勝出的總是最“好玩”的版本,，而非最合理,、最價值正確的版本。

以端午節(jié)起源為例,，據(jù)本書鉤沉,，至少有四種說法，即：屈原說,，曹娥說,，介子推說，伍子胥說。唐高宗也搞不清,，曾問侍臣：“五月五日,，元為何事？”許敬宗選擇了屈原說,。但歐陽詢編《藝文類聚》時,，三說并存，直至唐朝滅亡,，仍未形成統(tǒng)一說法,。

屈原說勝出，在于該故事更完整,、可擴充,。介子推說、曹娥說的故事太簡單,，很難加入細節(jié),，且介子推也被認為是寒食節(jié)源頭，伍子胥說的故事層次,、側(cè)面亦略遜一籌,。

情節(jié)合理，才能激發(fā)起受眾的形象思維,，主動去再創(chuàng)作,。根據(jù)美國社會學(xué)家薩姆納的民俗形成動因理論，本書提出：“隨著人對自然和自身認識的加深,，習(xí)俗活動原有的性質(zhì)和作用越來越削弱,，但它的神圣性和莊重性卻作為一種風(fēng)格的基調(diào)與習(xí)俗活動的形式一起被保留了下來?！?

“愛玩”讓唐人共情,、悲憫，雖無法超越時代的局限,，也想不到男女平等,，卻愿給女性一個單獨節(jié)日，“僅由婦女們穿針引線,、向織女乞巧,、向月亮禱祝，以此訴說她們的隱曲深衷”,。

有大抱負,，所以寬容

古代精英文化長期鄙視民俗。在傳統(tǒng)儒家知識分子看來,，民間信仰多屬淫祠,，民俗內(nèi)容多不見于正史,，民俗對公眾的教化作用不足。

其實,，孔子對民俗很寬容,。據(jù)《禮記》，孔子觀臘祭（歲末祭百神的活動,，此時“人恣性酣飲,，載號載呶，大小悉爾”）,，問弟子子貢的意見,，子貢說：“一國之人皆若狂，賜未知其樂也,?！笨鬃硬煌猓骸鞍偃罩灒磁D），一日之澤,，非爾所知也。張而不弛,，文武弗能也,；弛而不張，文武弗為也,。一張一弛,，文武之道也?！?

唐代精英知識分子對民俗的態(tài)度,，更接近孔子。

一方面,，隨著科舉制完善,，讀書人有向上發(fā)展通道，激起他們建功立業(yè)的雄心,。李賀寫下“請君暫上凌煙閣,，若個書生萬戶侯”，王勃則“伏愿辟東閣,，開北堂,，待之以上賓，期之以國士,，使得披肝膽,，布腹心，大論古今之利害,，高談帝王之綱紀”,；員半千恨“不能益國死將以選地，不賜臣一職”；杜甫夢想“致君堯舜上,，再使風(fēng)俗淳”,。

另一方面，唐代讀書人尚俠,，找到了英雄夢的場景,。比如李白“十五好劍術(shù)，遍干諸侯……雖長不滿七尺,，而心雄萬夫”“托身白刃里,，殺人紅塵中”；陳子昂“貌柔弱,，少威儀”,，也“奇杰過人”“剛斷強毅”“尤重交友之分，意氣一合,，雖白刃不可奪也”,。

正如書中所說：“唐代，不但文學(xué)家們,，而且?guī)缀跽麄€知識界,，都更傾心于瀟灑行世和放情為文。他們不像漢人那樣在意經(jīng)書,，拘執(zhí)于讀經(jīng)解經(jīng),；也不像宋人那樣殫于思辨，每每殫精竭慮地去構(gòu)建哲學(xué)體系,。他們充滿熱情與幻想,，渴望行為和實踐?！?

儒家本有“天聽自我民聽,，天視自我民視”的傳統(tǒng)，對民俗較寬容,，而成就事功又須得民眾支持,，所以唐代文人即使不接受民俗的價值觀，也會主動參與民俗活動,，用民間語言寫作,，所以唐代民俗海納百川、堂廡特大,。

找到應(yīng)對迷信的辦法

作為前現(xiàn)代人,，唐人亦迷信。

城隍信仰便始于唐,，據(jù)《唐會要》,，一年12個月,，唐廷祭祀竟達80次。日常生活多禁忌,，如“凡人不可北向理發(fā),、脫衣及唾、大小便”“三月三日不可食百草心,，四月四日勿伐樹木,，五月五日勿見血，六月六日勿起土,，七月七日勿思忖惡事,，八月四日勿市履屣，九月九日勿起床席,，十月五日勿罰責人”……

相對于人類有限的認知,，世界呈現(xiàn)出巨大的、不可突破的神秘性,，其副作用是,，傳統(tǒng)民俗多含迷信成分，很難轉(zhuǎn)化為精英文化,。

唐人的長處是對神鬼世界半信半疑,，實用主義風(fēng)格鮮明?？雕壍摹秳≌勪洝酚?，一次大旱,，名臣狄仁杰的玄孫狄惟謙任縣令,，請女巫郭天師求雨，幾天過去,，毫無效果,。女巫說，狄惟謙無德,，致求雨失敗,，狄惟謙引罪自責。幾天后,，郭天使決定離開,，狄惟謙幾次慰留，未成功,，大怒：“左道女巫,，妖惑日久，當須斃在此,，焉敢言歸,?！睂⒐鞄煴薇?0下，扔入水中,，沒想到,，立刻天降大雨。

據(jù)《通典》,，唐玄宗時長安大雨,，官方下令：“遣京城諸坊人家，于門前作泥人,，長三尺,，左手指天，右手指地,?！睅О傩展_搞迷信，唐玄宗也覺臉紅,，官方記錄中,，刻意刪掉這一段。

唐人常在門上畫虎頭,，寫“聻”（音如你,，鬼死后稱聻）字以避疫，生男稱是女孩,、生女稱是男孩,，以欺騙惡鬼。唐人想出這些惹人發(fā)笑的怪招,，因為他們找到了與眾不同的,、看神秘現(xiàn)象的方法——審美。

唐人寫了大量罵鬼文,、祭鬼文,，在唐詩中，常出現(xiàn)神仙,、龍,、怪獸等，讀者知道,，“上有六龍回日之高標”并不意味著真有6條龍,，而是李白要呈現(xiàn)他的氣勢?！短茋费a》記,，鞏縣賣瓷茶具商，會燒小瓷人,，叫陸鴻漸（即茶圣陸羽）,，買十件茶器,，免費送一個，如今天生意不順,，他們就用開水燙陸鴻漸來撒氣……

唐人并沒戰(zhàn)勝迷信,，但他們找到了與迷信共存的方式。

本書呈現(xiàn)出老一代學(xué)者厚積薄發(fā),、功力深厚的寫作特點,，看似談唐代，卻處處直指當下,。歷史并不是過去的事,，而是與今天有關(guān)的事，故善讀能增智慧,、療愚昧,。

（編輯：月兒）