走進直播間想兼職的大學生,卻因合同糾紛被索要高額違約金,,成了法庭上的被告或仲裁庭的當事人,。保底費、簽約費中暗藏哪些玄機,?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對此進行了調查,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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湖北某高校大三學生張涵、王鑫,、李燕沒想到,,因為想兼職掙錢,最后鬧上了仲裁庭,。
2023年4月,,此3人陸續(xù)與武漢起飛文化傳媒有限公司(以下簡稱“起飛傳媒”)簽約,成了該公司的主播,。合同約定,,雙方發(fā)生糾紛如果協(xié)商不成,將通過仲裁方式解決。直播一個多月后,,3人索要保底薪酬時吃了閉門羹。感覺不對勁,,她們向公司提出解約,。雙方溝通未果,起飛傳媒向武漢仲裁委員會提起仲裁,,要求每人支付7萬元違約金,、5000元律師費以及全部仲裁費用。歷經周折,,今年7月,,雙方達成和解。
這幾名大學生的遭遇并非個案,。記者在中國裁判文書網(wǎng)上以“大學生”“主播”為關鍵詞檢索到2023年公開的多份裁判文書,,11份判決書中,原告是直播公司,,被告是在校大學生或剛畢業(yè)的大學生,。其中10份文書顯示,法院判定大學生需支付4000元到15萬元不等的違約金,。
這些大學生為何兼職當主播,?又為何遭遇高額索賠?中青報·中青網(wǎng)記者對此進行了調查,。
5000元保底費吸引大學生簽約
提起與起飛傳媒法定代表人李某溝通簽約時的情景,,3人對當時李某開出的誘人薪資記憶猶新。
“前3個月,,每個月5000元保底,,另外還有5000元簽約費。除了保底收入,,還有打賞提成,。”張涵記得,,李某當時說,,“不管干成什么樣,5000元保底都能拿到”,。
李某不認可這個說法,。他告訴記者,自己不負責招聘主播,。據(jù)他了解,,公司與大學生是合作關系,公司要么提供簽約費,要么提供保底,,不會都給,。
對于工作內容,李燕說,,當時公司人員要求她們每天直播5個小時,,在抖音上和網(wǎng)友聊天。
這3人中,,只有李燕在抖音上有1000多名粉絲,,對直播有一定了解,她有些擔心完不成任務,,“每天都要播,,不能斷。我白天還有課,,怕沒時間”,。
對于李燕的擔憂,李某告訴她,,可以晚上沒課的時候播,。
“公司有團隊‘包裝’我們?!彪m然沒有直播經驗,,但張涵覺得有公司培養(yǎng),自己一定行,。
利用課余時間兼職,,還能拿5000元保底,3人決定簽約,。拿到手的電子合同共11頁,,最后一頁是“合作協(xié)議項下實際投入支出確認單”。上面顯示,,每人的簽約費是3.5萬元,。
“為什么簽約費變成了3.5萬元?”李燕當即問李某,?!八敃r說,我的簽約費是5000元,,剩下的3萬元是以后培養(yǎng)我或者租房直播的費用,。我當時想,我的長相不算特別出眾,,也沒什么才藝,,怎么可能有這么高的簽約費,?”李燕回憶,“聽到他當時說實際上只有5000元時,,我感到還比較合理,,就放下了戒心”。
聽到李某的解釋,,王鑫也覺得合理,,“自己的能力擺在這里,就值5000元”,。
李某告訴她們,簽約費到賬后,,需要以現(xiàn)金形式返還3萬元給他,。“公司會租房子,,這筆錢他出了,,走的是他個人‘私賬’?!睆埡f,,這是李某當時給出的理由。
李燕沒多想,,“他說要現(xiàn)金,,我還以為是為了少繳點稅”。
既然要收回3萬元,,為什么不能轉賬而只要現(xiàn)金,?面對記者提出的這個問題,李某沒有正面回答,。
在“法大大”第三方電子合同平臺,,她們與起飛傳媒簽了約。簽約后,,3人稱,,收到起飛傳媒轉來的3.5萬元。根據(jù)王鑫,、李燕提供的交易截圖,,記者看到,確有3.5萬元進賬,。交易備注均有“簽約費-起飛傳媒-李某”字樣,。
錢到賬后,3人按照之前的溝通,,由自己或委托同學取現(xiàn)給李某,。她們提供的交易截圖顯示,,均有取現(xiàn)或轉出3萬元給李某的記錄。
門檻一道道,,想拿保底不容易
按照約定,,李燕3人用個人抖音號進了起飛傳媒“公會”(“公會”是直播平臺為便于經紀人或公司管理旗下主播的收入和運營,為其開設的管理性質賬號——記者注),。幾人提供的“公會”合作詳情頁面截圖顯示,,“保底收入5000元/月”。
直播了一段時間,,起飛傳媒運營約談了她們,。
張涵感覺運營在“挑刺”:“我當天播夠時長了,(他們)說我播的內容不行,。我把內容播好了,,又說我沒找‘大哥’要打賞。我要打賞了,,又說內容不達標,。”
李燕說,,運營經常拿她和成熟主播比,,比如,“你看看人家直播一晚上賺幾千,、幾萬,,你看你一天的流水怎么這么少”。
李某不認為這是“挑刺”,,而是公司對主播的幫助,。他說,公司運營會根據(jù)直播情況與主播一起復盤,,針對直播出現(xiàn)的問題給出建議,。但張涵認為,有些建議很難實現(xiàn),,“他讓我搞‘擦邊’,,我拒絕了”。李燕也認為,,公司并沒有提什么實用建議,。
她們的直播間每次觀看人數(shù)只有十幾人,其中還包括被拉進直播間作為“氣氛組”的同學,、朋友,。打賞收入更是少得可憐。記者從李燕提供的收入賬單截圖看到,,她單場直播多的時候能收入100元,,少的時候只有3分錢,。簽約一個多月以來,她的打賞收入總計515.26元,。
直播一個多月后,,幾人索要5000元保底時,卻吃了閉門羹,。
“我和張涵沒有完成每天5小時的直播任務,,但王鑫實打實播完了,也拿不到保底,?!崩钛嗾f。
王鑫記得,,當時李某給出的理由是“直播時長不足”,。她說,自己完成了每天5小時的任務,,但按照李某的說法,從晚上10點播到第二天凌晨3點,,不算播滿5小時,,要在1天內連續(xù)播5小時才算?!暗呛灱s時他并沒有跟我們說清楚,,第一個月我們要播完的時候,他才跟我們說這些”,。
李某告訴記者,,這種算法是抖音平臺給出的規(guī)則,“我們是按照抖音官方后臺(規(guī)則)去計算每天的時長,、每個月的時長,,不是說我們想怎么算就怎么算”。
記者撥通了抖音客服電話,,客服稱,,平臺沒有對時長作出過規(guī)定,具體要看“公會”要求,。翻閱幾個人的合同,,在“直播及短視頻任務要求”項下,提到“每月直播天數(shù)大于26天,,每月不低于130小時”,,沒有“每天5小時的直播任務”要求,也沒有“1天內連續(xù)播5小時”的規(guī)定,。
協(xié)商解約遭遇高額索賠
由于沒有拿到保底,,加之學校輔導員勸她們及早解約,,于是李燕等人找到李某要求解約。
李某同意解約,,但須每人支付3.5萬元違約金,,包括5000元簽約費、租房成本,、公司損失,。
“我們已經把3萬元現(xiàn)金給你了,怎么還讓我們退這么多,?”李燕當場問李某,。李某告訴她們,如果按照違約條款,,每人最低需要賠10倍簽約費,,也就是35萬元,看她們是學生,,只要回簽約時公司支付的3.5萬元,,其他損失不計較了。
李某為她們租了三室一廳的房子,,月租金4500元左右,。提出解約時,她們剛入住1個多月,?!叭绻茄阂桓度繓|最多會讓公司付兩個多月的房租,,也就是每人3000多元,。加上5000元簽約費,我們每個人花了公司8000多元,,跟我們要3.5萬太多了,。”李燕說,。
看著合同中的違約條款,,李燕3人妥協(xié)了。她們與起飛傳媒簽了和解協(xié)議,,分3期向李某支付3.5萬元違約金,。
為了籌錢,李燕,、王鑫去年暑假沒有回家,,在學校附近的餐館“端盤子掙了9000元”。
然而,,3人“越想越委屈”,,并沒有按和解協(xié)議約定的還款日期支付違約金,。
沒拿到違約金的李某時不時發(fā)消息催促?!敖裉煳腋阋矸葑C地址,,先寄律師函,然后就直接安排法務起訴了,?!薄安幌胝{解,那我就費點事,,我大不了起訴,。”在李燕與李某的微信聊天截圖中,,記者看到了多條催要違約金的消息,。
今年三、四月間,,李燕3人陸續(xù)收到武漢仲裁委員會寄來的李某提交的仲裁申請書副本,。起飛傳媒主張,每人須賠償7萬元違約金,,外加5000元律師費和全部仲裁費,。
7月17日,在武漢仲裁委員會仲裁員斡旋下,,3人與起飛傳媒達成和解。
“我們違約是事實,,仲裁員說,,開庭的話,我們大概率也得賠,,可能賠更多,。”李燕說,,和解的條件是每人分14期向李某支付1.4萬元違約金,。
當天下午,起飛傳媒還有一場仲裁,,另一方當事人是湖北某職業(yè)學院學生王佳,。她沒來現(xiàn)場,而是委托湖北尊而光(洪山)律師事務所律師趙亞琴全權代理,。
趙亞琴聽了張涵等3名學生的遭遇后表示,,王佳與她們的情況基本一致?!巴跫训暮贤彩菍懨髁?.5萬元簽約費,,被公司要回了3萬元現(xiàn)金,。后來她因為各種原因解約,被公司索賠前期投入的錢,?!弊罱K,王佳與起飛傳媒達成了和解,。
“給你簽約費,,可能是為了收解約費”
除了仲裁,一些直播公司直接起訴大學生,,索賠違約金,。在中國裁判文書網(wǎng)上,記者看到,,一些大學生因為學業(yè)壓力等原因斷播,,進而被公司起訴。
2021年11月,,大學生秦某與上海一家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簽約,,成為該公司一名主播。因學校課程考試安排,、出入規(guī)定等限制,,秦某常有未完成直播任務的情形。多次催告無果,,公司將秦某告上法庭,。廣東省廣州市番禺區(qū)人民法院經審理認為,經原告多番催促,,被告仍未能按照合同規(guī)定的直播時長及直播天數(shù)完成直播,,其行為已構成違約。根據(jù)公平與誠實信用原則以及利益平衡,,酌定被告應支付違約金15萬元,。
同樣因為學業(yè)任務較重,大學生舒某也因斷播被公司起訴,。2021年10月,,舒某與青島一家文化傳媒有限公司簽約。不久后,,舒某因要完成課程任務,,單方停止直播,后公司將其起訴至法院,。山東省青島市中級人民法院經審理查明事實與原審認定一致,,即舒某未經公司同意自行停播,已違反合同約定,裁定支付違約金3萬元,。
類似的案例在中國裁判文書網(wǎng)上還有不少,。李欣怡是張涵的輔導員,她告訴記者,,學生們的學習任務很重,,白天幾乎很難有大塊時間直播,只能晚上直播,,這必然會影響第二天上課,,很難長期堅持?!拔野l(fā)現(xiàn)她在做直播,,趕緊跟她說想辦法解約,學生的主要任務還是學習”,。
實際上,,大學生想通過兼職當主播賺生活費并非易事。
一名某直播平臺工作人員給記者算了一筆賬:若主播加入“公會”,,按照主流的打賞分成比例,,一般是平臺抽取50%,剩下的50%由公會和主播協(xié)商分配,。常見的分配比例是公會抽取10%-20%,,主播獲得30%-40%。按這個比例計算,,如果主播想分得5000元的打賞,,一個月要有1.5萬元以上的禮物流水。禮物流水超過公司的既定目標,,公司自然愿意將錢付給主播,,這樣主播下個月能繼續(xù)為公司賺錢。如果沒完成流水任務,,公司就會找各種理由不發(fā)或者少發(fā)保底,。
今年5月,,曹洋與浙江某傳媒公司簽約,,成為該公司的一名主播。據(jù)曹洋介紹,,這家公司的簽約主播多數(shù)是在校大學生或剛畢業(yè)不久的大學生,。
去年剛畢業(yè)的她對薪資待遇比較滿意:前兩個月每個月有7000元保底,第三個月開始調整為分成收益模式,。工作內容是,,每月直播天數(shù)不低于26天,每天直播時長不低于6小時,。她提供給記者的合同中,,對直播時長進行了界定:符合甲方直播內容要求的直播時長,,方可確認為有效直播時長。
直播一個多月,,在發(fā)保底之前,,公司工作人員告訴曹洋,她有多次直播為無效直播,,要扣保底收入1000元,。曹洋覺得這種判定很主觀。有一次,,她離6小時直播任務就差1秒鐘,,也被認定為無效直播,因為時長不夠,。
這位直播平臺工作人員告訴記者,,有效直播時長是將觀看人數(shù)、互動人數(shù),、打賞金額等納入統(tǒng)計,。每家公司對于有效直播時長的界定不同,業(yè)內沒有統(tǒng)一標準,。
一些大學生在簽約時能拿到一筆簽約費,,但在武漢鯨璽文化傳媒有限公司法定代表人袁正宇看來,這會帶來一定風險,。他說,,簽約費本身不是壞事,可以幫助公司吸引優(yōu)質主播,。一般情況下,,簽約費是給有一定知名度的主播,但現(xiàn)在很多“素人”(即普通人)也能拿到,?!皹I(yè)內人士都知道,這就是‘割韭菜’,,給你簽約費,,可能是為了收解約費?!?
武漢立星文化傳媒有限公司人事經理魏聰稱,,“行業(yè)內對簽約費詬病較多,一些公司因為簽約費和主播產生糾紛,,甚至鬧上法庭,,我們現(xiàn)在不搞簽約費那一套了。”曾從事直播招聘業(yè)務的湖北前包人力資源集團有限公司人事主管方先生也說,,“簽約費問題太多,,我們現(xiàn)在都不做這種招聘了?!?
(應受訪者要求,,張涵、王鑫,、李燕,、王佳、曹洋為化名)
編輯:鳴嫡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