琴是樂器,亦是“道器”,,“左琴右書”很早就成為士人理想生活的典范,。詩與琴都是關(guān)乎理想、信仰,、知己,、隱士和山水的故事。因此,,“以琴喻詩”遂成為古典詩學中饒有意味的象喻批評方式,。“以琴喻詩”擴大了詩學闡釋空間,,賦予詩歌品讀以物質(zhì)性,、觸摸感,將創(chuàng)作神思和閱讀聯(lián)想帶入無限,、無待的聆聽之境,。這種象喻方式雖然會造成詩旨的含混,,但使詩學論爭轉(zhuǎn)變?yōu)榭缑浇榈拿缹W享受,,可聽、可感,、可視的美學印象,,天地人三才的融通,正是中國古典詩學批評的一個特色,。
撫琴與作詩
詩,、樂本為一體,治樂與治詩相輔相成,,撫琴常被文人用來比擬作詩之道,。古琴演奏對指法、節(jié)奏的要求與詩歌創(chuàng)作的心境多有契合之處,。王思任道:“有躁人在坐,,迫而琴之,其聲必察,,其意必無留余,,而況操之者乎?夫詩亦誠然矣(《澹寧齋詩序》),?!睂τ诠徘賮碚f,被催迫演奏,,其聲必顯,,意趣索然。就像作詩急躁,率意而為,,詩歌將喪失余韻悠長的美感,。因此,作詩就像撫琴一樣,,“必須心和氣平,,指柔音澹,有雅人深致為上乘(徐增《而庵詩話》)”,。即作詩需情感中正平和,,以平淡語出之,就像撫琴“指柔音?!?,不可用力過度,純尚氣魄,。
古琴演奏非常重視樂器本色和音響效果,,說詩者以之談論詩歌的“辨體”與“用韻”。早在唐代,,陸龜蒙就曾在《零陵總記》中提道:“三分中一分箏聲,,二分琵琶聲,絕無琴韻,?!鼻僦杏泄~聲、琵琶聲多被認為是“雅音而翻為俗調(diào)”的表現(xiàn),。清代李畯以之談論詩體用韻,,指出如果不先辨體,隨意用韻以作詩,,“猶之彈琴,,三分中一分箏聲,二分琵琶聲,,為善聽者所笑,。匪惟韻假,由其體先亂也”(《詩筏橐說》),。
古琴不拘泥于技法,、聲律,而俗樂,、新樂則求新求異,,音節(jié)漸繁,頗似詩文演變的踵事增華,,詩論家以之反對聲律,、修辭等對詩歌的束縛,,認為作詩當如“金石琴瑟”,言妙適情,,意盡而止,,“成篇不拘于只偶”,“不取于音韻”,,才能有“自然靈氣”,,辭氣高妙的作品(李德裕《文章論》),。這種對“自然之趣”的追求又見于宋人徐瑞《書懷五首其三》:“文章意造乃天趣,,學奇學澀為誰妍。皮毛落盡真實在,,千載誰續(xù)《鹍雞》弦,。”《鹍雞》是古琴曲名,,嵇康稱其“聲若自然,,流楚窈窕,懲躁雪煩(《琴賦》)”,。徐氏反對詩文“學奇學澀”,,追求一種天趣自然、流利清晰,,使人靜心息躁的文風,。
聽琴與品詩
詩為樂之始,樂為詩之成,,“自樂律不傳,今之所知者,,詩律而已(黃佐《振美堂稿序》)”,。可以說,,審音與知詩之間密不可分,。對于古琴來說,最直觀的表現(xiàn)就是大量的聽琴詩,,韓愈的《聽穎師彈琴》甚至引發(fā)了“平和審美觀”與“不平和審美觀”的詩學論爭,。與此同時,聽琴的感受也常被文人用來談論一系列詩學問題,,尤其是詩歌的品鑒,。
針對同一首曲子,琴音調(diào)式和疾徐的微妙變化便可表現(xiàn)多樣的情思意趣,。比如,,琴音遲緩則如行云流水,依戀不舍,小疾則如崩崖飛瀑,,干脆爽利,,就像不同詩人筆下的同題異趣。同寫送別,,曹植“今日同堂,,出門異鄉(xiāng)。別易會難,,各盡杯觴”給人以“爽俊”之感,。王維“勸君更盡一杯酒,西出陽關(guān)無故人”,,語調(diào)“酸冷”,。杜甫“異方驚會面,終宴惜征途”極盡“慘淡”之情,。明代徐世溥《榆溪詩話》就此道:“譬之一琴二手,,宮商異曲;一曲兩彈,,疾徐殊奏,。”這幾首詩,,分別是四字,、七字、五字,,節(jié)奏或短促,,或舒緩,感情亦有豪爽與感傷之分,,這正是人物惜別之時的不同情感狀態(tài),。
古琴有泛音、散音,、按音三種音色,,分別象征天、地,、人三才,。泛音被稱為“天籟之音”,“脆美輕清,,如蜂蝶之采花,,蜻蜓之點水(《五知齋琴譜》)”。清人梁章鉅以“泛音”解說《詩經(jīng)》的“風人之旨”和表達方式的靈活,。他認為,,《關(guān)雎》美開國圣母之德,,卻以“窈窕淑女”稱之,且以小鳥起興,,“全無節(jié)義高品之言”,,“正所謂風也,聲也,,如絲桐之泛音也,。意篤而語重,言近而旨遠(《退庵隨筆》)”,。泛音高遠明亮,,清麗淡然,自然成韻,,就像風人的托物比興,,不需遠引,亦不須泛作莊語,,遙指深遠便能引起情感共鳴,。
琴學原則及思想需要以琴曲為載體,知名古琴曲是詩論家常用的取喻對象,?!稄V陵散》寫聶政刺韓王的故事,悲壯激越,?!蛾栮P(guān)三疊》源于王維的《送元二使安西》,寫友人惜別,,深摯悲涼,。宋人王邁稱林去華詩:“五言比長城,一望皆危堞,。壯如《廣陵散》,,悲似《陽關(guān)疊》?!保ā蹲x林去華居厚主簿省題》)王氏取這兩首琴曲的“壯”與“悲”形容林氏五言詩高、古,、悲,、凄的激越情感,如同長城危堞,。然而,,正如劉勰在《文心雕龍·知音》篇中所言,“音實難知,,知實難逢”,,宋人何夢桂就曾表示“善琴者固難,,而聽琴者之尤不易也”。他在讀王濟君詩時,,不知“其詩為《長清》乎,?《短清》乎?抑為《長側(cè)》,、《短側(cè)》乎(《琴所王濟君用詩序》)”,?這四首琴曲傳為蔡邕所作,同屬商調(diào),,旨趣皆簡樸平淡,,韻致雋永,但旋律略有不同,。何氏以琴曲的微妙區(qū)分,,形容聽琴不易,詩歌品鑒“知音”之難,。
琴“雅”與詩“古”
論及音樂發(fā)展史,,從先秦鄭衛(wèi)之音到兩漢樂府,至隋唐胡樂大興,,一直存在“雅與俗”,、“古與今”的對立。而俗樂越是流行,,“琴的思想體系越是在古籍基礎(chǔ)上被擴大,、被深化,俗樂與琴的差異被再三強化(高羅佩《琴道》)”,。雅俗之說本就源于音樂,,古琴作為雅樂之器,古老并與圣賢之說緊密連接,。它是文人的音樂理想,,古樂圖騰。故而,,各個時代的以琴喻詩,,始終貫穿著“復古”與“雅正”之說。
古琴與箏,、琵琶,、笛、鼓等分別被視為古樂與今樂,,前者“音澹而會心”,,后者“聲爭而媚耳”(《溪山琴況》)。詩如古琴,,不可拘泥于技法,,要為詩心與自然萬物的回旋相激提供更多的空間,,由此而臻于“古道”。明代何景明論詩之不傳,,原因之一是詩人“率牽于時好而莫知上達”,,最終導致“辭意并亡”。這就像人們不喜歡聽“難操”的古琴,,而新聲繁艷且易學,,深得大家青睞,如此“將使古道無聞(《海叟集序》)”,。作為復古派的代表,,何氏認為古詩當師法漢魏,追求古樸沖淡,。他反對“新聲”,,即時下宋儒理學觀念下的詩學風尚。
古琴亦是《詩三百》和漢魏古詩的象征,,彈琴代表著對風雅的復歸,。《清廟》本為《詩經(jīng)》篇目,,是古帝王祭祀祖先的琴曲,。元好問稱“《風》《雅》久不作,日覺元氣死”,,他所謂“風雅”,,即從《詩三百》到陶、謝,、韋,、柳的五古譜系。針對當下被風俗所移,,即“衣冠語俳優(yōu),,正可作婢使”的現(xiàn)象,他希望時人多作“《清廟》之瑟”,,“一洗箏笛耳”(《別李周卿三首》其二》),。這里以琴曲與“箏笛”的對舉說明“古今”“雅俗”的問題。他以《詩三百》為“正體”之源,,弘揚“風雅”傳統(tǒng),,別裁偽體,就像以琴的古雅恬淡,,汰除“箏笛”的尖新浮艷。
以琴之“雅正”談論詩歌“復古”問題還會涉及一些相關(guān)的美學范疇,。徐青山仿效《二十四詩品》提出古琴的“二十四況”,,其中的“清”“淡”“和”“雅”“古”等是以琴喻詩中涉及最多的理念,。“清”在琴學中被認為是“雅”的根本,,即“清者,,大雅之原本,而為聲音之主宰(《溪山琴況》)”,。宋人何夢桂以琴“清”形容王濟君的詩歌,,他指出“琴之趣清”,而王詩與之相似,,“使聽之者一倡三嘆而有遺音(《琴所王濟君用詩序〈越人〉》”,,這里便是以“清”說詩的古雅質(zhì)樸和余韻無窮。另外,,古琴尚“澹泊”,,演奏者需要祛邪存正,黜俗歸雅,,舍媚還淳(冷謙《琴聲十六法》),。清人喬億就稱韋應物詩如同古雅琴,“其音澹泊(《劍溪說詩》)”,。因為大歷詩人皆尚近體,,講究聲律雕琢,而韋應物尤擅古體,,且詩風平和恬淡,,有“一語天然萬古新”之感。
此外,,琴之古雅尤適于表現(xiàn)那些卓爾不群,,不媚時俗的詩人詩作,正所謂“陽春白雪”“曲高和寡”,。唐代崔佑甫《齊昭公崔府君集序》稱崔宗之的詩歌“卓爾孤標,,氣高調(diào)遠”,若“雅琴度曲,,眾音無味”,。明代周瑛《和陶詩序》認為吳景輝的和陶詩如“抱古琴彈于通衢,趣遠聲希,,人無聽者”,。原因在于琴聲之“遠”靠琴人的風神氣度以及琴聲中的弦外之音,而沒有過多炫人耳目的技法,,勢必賞音無多,。
詩意的“觸摸”與“聆聽”
批評家以琴說詩,豐富了詩學意涵,,寄寓了詩學理想,,給人以“響浹肌髓”的審美體驗,。一方面賦予詩歌創(chuàng)作及藝術(shù)聯(lián)想以物質(zhì)性和觸摸感。撫琴重視聲音的細部紋理,,需要把握“肉”與“甲”,,“吟”和“猱”等,由琴音實現(xiàn)人身,、琴身與表現(xiàn)對象的交響共鳴,。
另一方面,以琴喻詩將讀者帶入聲音的場域,,琴音之“潛在的,,另在的”(希翁《聲音》)聲音形態(tài)使詩歌的品讀體驗跨越時空,通往無限,、無待的“希夷”之境,,就像琴音之高古“若深淵之不可測,若喬岳之不可望,;其為流逝也,,若江河之欲無盡,若三籟之欲無聲(《溪山琴況》)”,。而琴音之“清”,,聽之則“澄然秋潭,皎然寒月,,湱然山濤,,幽然谷應(《溪山琴況》)”。以琴“清”說詩,,這種藝術(shù)景象,,便滲入讀詩者的感官體驗,并通乎杳冥,,出入有無,,獲得鑒賞感受的無限延展性。同時,,這也呈現(xiàn)了詩歌創(chuàng)作與品讀中精騖八極,,心游萬仞的神思狀態(tài)。
因此,,以琴喻詩的話語形式訴諸一種印象式的審美感受,,在不同詩學家那里,生成的意義不盡相同,。但是,,這是一種從文字符號到聽覺、觸覺的藝術(shù)轉(zhuǎn)換。這種說詩方式是一種感悟式的藝術(shù)審美,,使詩學問題的紛爭轉(zhuǎn)變?yōu)橐环N跨媒介的美學享受,,甚至可以進入聽琴圖、詩意圖,、禪畫等繪畫的畛域。概言之,,以琴喻詩講究可聽,、可感、可視的美學印象,,天地人三才的匯合,,美感的全面融通,這或許正是中國古典詩學批評的一個特色,。
(作者:張娜娜,,系江南大學江南文化研究院助理研究員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