北京師范大學教授郭英德(前)翻閱《古本戲曲叢刊》,。資料圖片
接力棒交到這一代學人手中,,終于成功抵達終點——今年7月,隨著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第十集正式面世,,延續(xù)67年的戲曲古籍編纂工作告竣,,《古本戲曲叢刊》全十集成為迄今為止最大的戲曲作品總集。
7月23日,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編纂出版座談會上,,二十余位學者相繼發(fā)言,,每個人都提到了同一個名字——鄭振鐸。
“期之以三四年,,當可有一千種以上的古代戲曲,,供給我們作為研究之資?!?954年,,《光明日報》新創(chuàng)刊的《文學遺產(chǎn)》第一期刊登了鄭振鐸撰寫的《古本戲曲叢刊》初集序言,當時的鄭振鐸沒有想到,,自己所設想三四年完成的工作,,竟跨越世紀,做了近70年,。
翻開今日成書的《古本戲曲叢刊》(以下簡稱《叢刊》),,初集第一種是元代王實甫的《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二卷》,十集最后一種是清代無名氏撰《三義節(jié)一卷》,?!秴部饭彩珍浽髑咫s劇傳奇1193種,匯聚中國戲曲文化遺產(chǎn),是新中國成立以來規(guī)模最大的古籍整理成果之一,。
這67年是中國當代學術史上一段鮮為人知的艱辛歷程,。面對十集巨著,中國社會科學院學部委員,、文學所第十任所長劉躍進感慨良多,,他想到了文學所首任所長鄭振鐸,也希望人們不要忘記為《叢刊》奮力的三四代學人,。
他向記者強調(diào):這是一場使命接續(xù),!
第一棒:一代宗師的學術眼光
“小道末枝”“自生自滅”——在古代,戲曲的文學地位和劇本狀態(tài)基本可以用這兩個詞來形容,。在中國作家協(xié)會原副主席,、書記處書記廖奔看來,這正是鄭振鐸啟動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的大背景,。
廖奔說,,歷代經(jīng)史子集都不收戲曲劇本,戲曲劇本長期處于流散狀態(tài),。1731年,,法國來華耶穌會士馬若瑟將元雜劇劇本《趙氏孤兒》翻譯成法文介紹到歐洲,隨后《西廂記》《琵琶記》等也陸續(xù)走向歐洲,。西方人對戲曲的推崇,引起了1900年到日本留學,、追求新學的王國維的重視,,他因而寫出了《宋元戲曲考》,成為中國現(xiàn)代戲曲史學的開山之作,。廖奔認為:“因有了王國維的開山,,才有了鄭振鐸后來進一步對俗文學的重視,也才有了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的設想與實踐”,。
“將我國古代最重要的一千余種戲曲文獻完整呈現(xiàn)出來,。”鄭振鐸當年的發(fā)愿被今天的學者贊為“一代宗師的學術眼光”,。
事實上,,鄭振鐸在籌劃文學研究所(今社科院文學所)工作時,就將編纂《古本戲曲叢刊》和《古本小說叢刊》列入科研規(guī)劃中,,他曾在《劫中得書記》新序一文中談及:“除了少數(shù)人之外,,誰還注意到小說、戲曲的書呢,?這一類‘不登大雅之堂’的古書,,在圖書館里是不大有的,我不得不自己去搜訪?!编嵳耔I親力親為,,1954年至1958年一口氣編纂完成了前四集,由商務印書館代印出版,。初集收錄三個不同版本的《西廂記》和元,、明時期戲文傳奇一百種。其中,,第一種書《新刊奇妙全相注釋西廂記》為海內(nèi)外孤本,。
1958年10月16日,鄭振鐸認真撰寫了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第四集序言交給了文獻學家趙萬里,,第二天便帶領中國文化代表團踏上了飛往莫斯科的客機,,不料飛機失事,機上人員全部犧牲,。10月20日,,《人民日報》頭版報道了這場令人悲痛的“卡納什空難”。而這篇序言則成了鄭振鐸一生中最后一篇文章,。
社科院文學所研究員祝曉風曾在文章中寫道,,“鄭振鐸去世后,現(xiàn)今誰也沒有當年鄭振鐸的資望,、地位和學術能力,,能以一己之力統(tǒng)籌協(xié)調(diào)這么巨型的一個古籍出版工程”,戲曲古籍整理工作“巨人的時代已經(jīng)過去了”,。1958年,,隨著鄭振鐸逝世,《叢刊》編纂工作一度擱置下來,。
同樣是在1958年,,另一則消息也被中國戲曲發(fā)展史重重記下:世界和平理事會將元代戲曲作家關漢卿,作為“世界文化名人”來紀念,。
第二棒:珍貴文獻化為天下公器
《叢刊》編纂暫停了,,但前四集出版物已化身千百,文獻價值伏脈千里,。
對《叢刊》接續(xù)起到重要影響的中央文史研究館館員,、中華書局編審程毅中,就是20世紀50年代與這套書相遇的,。如今年逾80歲的程毅中一次次回憶那時的場景:一個暑假沒有回家的大三學生,,泡在北大圖書館,因為畢業(yè)離校后很難看到那些文學古籍了,,他爭分奪秒地看《古本戲曲叢刊》里的百種戲曲,。這一場景,,也是多年后程毅中四處奔走呼吁《叢刊》續(xù)編的重要線索。
經(jīng)由整理出版,,珍貴文獻早已化為天下公器,。梅蘭芳紀念館館長劉禎說:“今天看來是稀松平常,但上世紀50年代,,做古代戲曲研究,,閱讀作品是很奢侈的事情?!北本┱Z言大學教授吳書蔭說:“凡是從事元明清古典文學或戲曲教學和研究的學者,,沒有不查閱和利用《古本戲曲叢刊》文本資料的?!?
接力棒傳到了吳曉玲手中,。
鄭振鐸罹難之后,著名詩人,、社科院文學所繼任所長何其芳要求把編纂工作繼續(xù)進行下去,,并將《古本戲曲叢刊》列為文學所規(guī)劃項目,由文學所研究員吳曉鈴接踵其志,,當時恰逢歷史劇熱,,齊燕銘和吳曉鈴決定率先編纂第九集,收入清宮大戲劇目十種,,1964年由中華書局出版,。
正準備編纂第五集時,十年浩劫來了,,這項工作一停就是19年,。
第三棒:險成“爛尾工程”,卻支撐起一個學科
“為著繼續(xù)鄭先生的事業(yè),,為著全國戲劇事業(yè)的發(fā)展,我們有責任把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第五,、第六,、第七、第八集陸續(xù)編印出來,?!?982年,時任國務院古籍整理出版規(guī)劃小組組長李一氓重提續(xù)編《叢刊》一事,,并指出這是“中國文化界的一件大事”,。李一氓與鄭振鐸曾是在北京琉璃廠“爭古書”的好友,他深知鄭振鐸網(wǎng)羅戲曲劇本,,是可以從中“發(fā)現(xiàn)中國戲劇,、文學、音樂在中國文化史上的發(fā)展”。
“在李一氓先生的主持下,,時任文學所所長許覺民大力支持,,所內(nèi)學者吳曉鈴、鄧紹基,、劉世德諸先生帶領呂薇芬,、么書儀兩位老師接下編纂任務?!鄙缈圃何膶W所科研處處長李超梳理了這段歷史,。
顯然,這套書不是給普通讀者閱讀的書籍,,而是專供研究者使用的重要文獻,,這項工作既辛苦又帶不來名利,據(jù)了解,,當年學者呂薇芬訪書走到濟南已是身無分文,,在大明湖旁,只能啃上一個紅薯,,等著跟同事會合,。正如吳曉鈴于第五集序中所寫:“他們默默地辛勤著,不求聞達,,未為人知,;然而永遠也不會被我們忘記?!?
事實上,,默默無聞的工作正啟發(fā)著千千萬萬的繼往開來者。
古代戲曲劇本大多散見于各地公私藏書中,,一些還藏于海外,,許多稀見珍本即使知道所藏處也不一定能見得到,沒有這套書,,研究者就要跑去各地圖書館尋找,。廖奔感慨道:“《古本戲曲叢刊》的出版,填補了經(jīng)史子集四部之闕項,。沒有這套書,,我們150萬字、四卷本的《中國戲曲發(fā)展史》根本無法完成”,。
更重要的是,,《叢刊》支撐起了一個學科。據(jù)吳書蔭總結,,20世紀50年代以來,,中國戲曲史研究成為重要的學科,,尤其是元明及清初戲曲研究能夠取得突出成就,這套大型文獻在其中起到了至為關鍵的作用,。廖奔則認為,,有了《古本戲曲叢刊》才有了新中國成立后戲曲史研究的突飛猛進,才有了幾年來戲劇戲曲學學科的開拓,,才有了影視劇作為一級學科的設立,。
時間來到1986年,《叢刊》第五集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,。這之后,,因巨大的經(jīng)濟壓力和編纂困難,項目又被迫擱淺,,第六集遙遙無期,,更有學者稱之為“爛尾工程”。
第四棒:成就最大規(guī)模傳統(tǒng)戲曲作品總集
編纂停頓近三十年,,轉(zhuǎn)機由當年泡在北大圖書館的少年帶來,。
進入21世紀以來,陸續(xù)有學者呼吁續(xù)編《叢刊》,,曾在中華書局工作的程毅中最為熱心,,2012年,他向全國古籍出版規(guī)劃小組遞交了《關于完成〈古本戲曲叢刊〉的建議》,,希望把《叢刊》后續(xù)部分列入國家古籍整理出版規(guī)劃項目,,使全書得以完璧。古籍小組很快就將《叢刊》第六,、七,、八集列入出版規(guī)劃。
社科院文學所第十任所長劉躍進接過了這一棒,,社科院文學所與國家圖書館出版社調(diào)配精兵強將參與其中,,2016年《叢刊》第六集正式出版。收錄清代順治至乾隆時期的109種劇目,,其中多部為海內(nèi)外孤本,。
時年,聯(lián)合國教科文組織在全世界范圍內(nèi)隆重紀念三位作家逝世400周年:中國的湯顯祖,、英國的莎士比亞和西班牙的塞萬提斯。曾經(jīng)“姹紫嫣紅開遍”的中國戲曲再一次引來世界的關注,。
但《叢刊》的續(xù)編工作才剛剛開始,,底本搜集工作是最為重要的也是最困難的,這類工作被古籍整理界稱為“集腋成裘”,,在學者的回憶中,,記者捕捉了這樣一些頗具“鏡頭感”的細節(jié):
為找尋20多年前遺留的資料,,國圖出版社的編輯跑到上海古籍出版社的檔案室和倉庫,卻毫無收獲,,垂頭喪氣之余,,只能打起精神從頭做起;國家圖書館積極聯(lián)絡各地圖書館,,于是,,首都圖書館、上海圖書館,、南京圖書館,、哈佛燕京圖書館……各家藏書機構立即拿出珍貴館藏劇本,供翻閱影印,,這份慷慨來自“以學術為天下公器”的胸襟,。
7月23日《叢書》出版座談會上,社科院文學所來了15位專家學者,,大家都想見證這個重要的時刻,。
劉躍進說,多年來中國古典戲曲研究名家名作迭出,,海內(nèi)外大量相關研究成果陸續(xù)刊布,,大都受益于《叢刊》的編纂與出版?!秴部窂某跫绞?,收錄元明清雜劇傳奇1193種,集中匯聚中國燦爛輝煌的戲曲文化遺產(chǎn),,不僅實現(xiàn)了鄭振鐸先生生前的愿望,,完成了他未竟的事業(yè),也彰顯出無數(shù)參與者的奉獻精神,。他們在克服無數(shù)困難的同時,,也見證了我們國家在古籍文獻的收藏、編目,、研究等方面的長足發(fā)展,。
67年三停三續(xù),幾代人接力前進,,這場鮮為人知的學術工作終于抵達了終點,。終點是什么?是60多年前,,鄭振鐸致友人信中興致勃勃地寫下的那句話——“這將是古往今來的一部最大的我國傳統(tǒng)戲曲作品的集結,!”
(編輯:映雪 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