倘若是喜歡聽笑話的人,，一定會認為，如果有這么個地方,，不是天堂,，就是單口喜劇舞臺的化妝間。不過話又說回來,，真的會有人不喜歡聽笑話嗎,？

如此美好的地方，當(dāng)然只是一個烏托邦式的想象,。它是劉震云最新的小說,，《一日三秋》里的故事發(fā)生地，延津,。

《一日三秋》，劉震云著,，花城出版社

你一定會覺得,，延津人也太幸福了，每天生活在歡笑里,，比我們這些生活在工作壓力,，和互聯(lián)網(wǎng)戾氣里的人要快樂多了……

事實倒也并非如此。延津人說笑話,，是為了活命,。在那里，沒有幽默感的人,，是有性命之憂的,。這么聽來，延津人好像又十分痛苦了,。其實倒也未必,。

人們常說，喜劇的內(nèi)核是悲劇，小丑總是悲傷的,。

因為真正的幽默,，本來就不是為了使人笑出聲來，而是為了化解痛苦而存在的,。

這種高級幽默,，一直是延津人劉震云的看家本領(lǐng)。從《一地雞毛》《一句頂一萬句》,，一直延續(xù)到這本書,。

劉震云,，作家,、編劇

而要描述這本書里的故事，還得從一個悲劇開始說起,。

01

因為一把韭菜而上吊的女人

櫻桃是延津一個豫劇團的女主演,，最擅長演《白蛇傳》里的白娘子。白娘子的一生,，總少不了和許仙與法海兩個男人糾纏——演白娘子的櫻桃,，沒有嫁給演許仙的李延生，倒嫁給了演法海的陳長杰,。

后來,，劇團解散了。陳長杰和櫻桃生了個兒子,，叫明亮,。李延生也娶了別的女人，盡管他心里還是有點喜歡著櫻桃,。

幾年之后，櫻桃和陳長杰的關(guān)系變糟了,，兩人天天打架,。有一天，兩人因為一把韭菜起了爭執(zhí),，陳長杰說,，有本事你去死，說完便出了門,。沒想到櫻桃真的在家里上吊自殺了,。

 全延津的人都知道，是陳長杰逼死了櫻桃,，他在這個傷心地沒法待下去了,。一個月后，他帶著兒子明亮，遠走他鄉(xiāng),，去了武漢,。

又過去三年，李延生在延津接到了陳長杰的信,，說他在武漢又要結(jié)婚了,，請他去參加婚禮。

那時的李延生,，在縣里的門市部賣醬菜,，日子過得緊巴巴的，財政大權(quán)都掌握在老婆手上,，他想去,，但來去路費太貴，老婆不同意,，只好放棄了這個念頭,。沒想到過了一個月，他常感覺胸悶頭痛,，心情抑郁,，也查不出病因，像是被什么東西纏身了似的,。

去縣里的算命瞎子那兒一看,，算命的說，李延生被一個女人附身了,，那個女人,，是櫻桃的鬼魂。

出了算命的地方,，櫻桃的鬼魂居然還在李延生的身體里和他對話了,。她說：我是想讓你去一趟武漢，給陳長杰捎一句話,，如果你不去,，我就纏上你了。

她還告訴李延生,，自己并不是因為韭菜而上吊的,。她的死是因為花二娘。

而花二娘,，就是讓延津人睡前準備笑話的罪魁禍首,。她是一個妖怪，三千年來都活在延津人的夢里,。她喜歡聽笑話,，所以找上了幽默的延津人,，每天隨機進入一個人的夢里，讓他講笑話來聽,。講得好,，獎勵一個柿子吃，講得不好,，就變成一座山,，把那人壓死。現(xiàn)實里的癥狀,，就是心肌梗死,。
        那天櫻桃和陳長杰吵完架以后，哭著哭著就睡著了,，沒想到在夢中遇到了花二娘,。她心情抑郁，沒有準備笑話,，知道今天難逃一死,，就對花二娘說：不勞煩你，我自己來,。于是在花二娘動手之前,，自己先上吊自殺了。

在讀《一日三秋》的時候,，剛出現(xiàn)這種超現(xiàn)實元素,，我以為是某種隱喻。出現(xiàn)得多了,，且書中人物都習(xí)以為常,，我才知道，這是一部夾在現(xiàn)實與超現(xiàn)實中間的書,。

書中的世界,，就像《聊齋志異》里的世界，人過著正常的生活,，偶爾總能碰到狐仙,、鬼魂之類的東西。算命瞎子,、道婆之類的人物，也沒有被打成封建迷信,，而是自成一套價值體系,。

對中國人來說，它是熟悉而親切的,。它比現(xiàn)實多了一層浪漫,，又比架空的神怪小說多了一些現(xiàn)實的厚重,。

總而言之，因為不請自來的櫻桃,，李延生不得不開始踏上欺瞞老婆，去往武漢尋找陳長杰的旅程,。這個故事的后續(xù),，自在書中，就不在此透露更多,。

02

好笑話與壞笑話

二十年后,，陳長杰、櫻桃的兒子——明亮,，也結(jié)婚了,。

當(dāng)他回顧自己的前半生，最大的轉(zhuǎn)折點,，要數(shù)六歲那年,，李延生從延津趕到武漢來的那一天。

李延生在武漢只待了一下午,，卻從各種意義上,，都改變了明亮的一生。不過,，那一日的影響,，得到三秋之后，才真正發(fā)揮它的效力,。

幾年之后,，趁著父母不注意，年幼的明亮用自己的零花錢,，坐上了回延津的火車,，卻坐錯了方向,。他一路乞討走回了延津,，被李延生撞見。

明亮死都不肯回武漢,。無奈之下，陳長杰把明亮托付給了李延生,，承諾每個月瞞著妻子，給他們家一筆錢,，就算是把兒子過繼給了他,。

一眨眼,，明亮長到了16歲，陳長杰給兒子寄錢的事情敗露了,。明亮的后媽大發(fā)雷霆，堅決不允許陳長杰給遠在他鄉(xiāng)的兒子寄生活費,。

沒有了錢,，李延生的老婆也不樂意了。明亮是個懂事的孩子,，他想著自己也大了,，便輟學(xué)離家,，到延津的一家豬蹄店里當(dāng)學(xué)徒，只求有個可以吃住的地方,。直到二十六歲結(jié)婚,，明亮都沒有再和生父與繼父打過交道。

明亮的結(jié)婚對象,，是一個馬小萌的女人,。女人也是延津人，小時候被繼父騷擾過,，從家里跑了出來，在豬蹄店里當(dāng)過一陣子服務(wù)員,。后來去了北京打工,，回來后,，又遇上明亮。

兩個苦命的人再次相遇,，便萌生了愛情,，結(jié)了婚,。沒想到婚后不久,，便出了事情。

那天明亮下班,，發(fā)現(xiàn)全縣飄滿了招嫖的卡片。一看,，上面是他的妻子馬小萌,，地點是北京,。

他趕回家里，發(fā)現(xiàn)馬小萌已經(jīng)上吊,，但他回得即時,，使妻子沒有重蹈他母親的覆轍。救下以后,，馬小萌說，卡片是真的,。幾天之前，和她一起去北京的另一個女孩,，來找她借十萬塊錢,，她沒有借,，女孩便報復(fù)了她,。

這里是再也容不下他們了,。明亮與馬小萌，像當(dāng)年的陳長杰一樣,，背井離鄉(xiāng)，連夜逃到了西安,。

轉(zhuǎn)眼又是幾十年，年過半百的明亮,，混成了西安一個豬蹄連鎖店的老總,。

那天晚上，武漢那邊發(fā)短信來說，陳長杰病得嚴重,，讓明亮趕緊去一趟,。故地重游，他想起了一些當(dāng)年的事情,，于是又回了一趟延津,。沒想到，在延津生活了二十多年,，沒有遇到花二娘,，反而這次回家遇到了。

前面說過,，《一日三秋》的內(nèi)核是笑話,，那么明亮遇到花二娘，在毫無準備的情況下,，講了什么笑話來保命呢,？

他講了剛發(fā)現(xiàn)老婆以前在北京做那事時候，給他講的事情,。

他說：一個女孩,，當(dāng)了五年雞，和幾千個人睡過,，但跟一半的人沒有辦過事,，你知道為什么嗎？因為,，男人中間,，有一半是陽痿。

靠著把老婆的悲慘遭遇將成笑話,，他逃過了一劫,。他感覺羞愧難當(dāng)，自己也成了一個笑話,。

讀這本書時，我常在想,，“一日三秋”到底是什么意思,。看到明亮給花二娘講述的笑話這里,，我才明白過來,，一日三秋，大概是一種命運感,。

就像明亮在延津?qū)ε笥颜f的：

活到這個年齡了,，想起過去許多糟心事,，當(dāng)時樁樁件件，都覺得事情挺大,，挺不過去了,，現(xiàn)在想想，都是扯淡,。

這讓我想起一部叫作《愛爾蘭人》的電影,。主人公加入黑幫，一輩子明爭暗斗,，殺仇人,，也被仇人追殺。到了晚年,，一直追擊他的警探告訴他,，他的朋友死了，仇人死了,，他的律師也死了。

不是仇殺,，而是分別死于癌癥,，或是意外身亡。那時的主人公,，一頭銀發(fā),，顫顫巍巍，屬于他的時代已經(jīng)過去,，曾經(jīng)一生堅守的信念,，一生在意的東西，也都隨時間自然消亡了,。

他覺得自己的人生，只不過是一個笑話,。

這也是劉震云筆下的笑話,。充滿了陰差陽錯、造化弄人,，回頭看來,，諷刺又荒唐，卻又不能輕易肯定這些命運的意義,。

除了櫻桃和明亮,，書中還有很多其他人的人生。他們的故事,，讓人發(fā)出苦笑,，卻欲笑又止。止住以后，還有許多東西,，從故事里浮上來,。至于有些什么，這是聽笑話的人的事情,，不歸講笑話的人管,。

03

我們?yōu)槭裁聪肼犘υ?

小時候，我沒有什么娛樂項目,，只有家里媽媽買來的幾張碟片,，閑時反反復(fù)復(fù)的看。那時候,，我最喜歡的碟,，是周星馳的《大話西游》。因為它好笑,。

于是,，里面所有的臺詞，我?guī)缀蹩梢员痴b,，所有的梗,，我都運用自如，只有一點不懂,。為什么和媽媽一起看時,，看到最后，她總會哭,，還是邊哭邊笑,，十分奇怪。

當(dāng)然,，長大以后,，我也能看懂《大話西游》里，除了搞笑之外的東西了,。孫悟空在城墻下吹了口仙氣,，讓至尊寶和紫霞仙子擁抱在一起，彌補了他心里沒有完成的遺憾,。而城墻上的至尊寶,，指著孫悟空，對紫霞仙子說：你看那人,，他好像一條狗啊,。

這是整部電影里最棒的笑話，最高級的幽默,。那是他對自己前半生所有遺憾的自嘲,，直指幽默產(chǎn)生的根源,。

不理解命運無常，世事艱難的小孩,，自然聽不懂它背后的深意,。

我最喜歡的脫口秀演員，路易·C·K,，是喪喜劇的代表人物,。他人到中年，禿頂發(fā)福,，總是喜歡在臺上一臉苦笑地講自己慘兮兮的經(jīng)歷,，當(dāng)笑話講出來，大家覺得好笑的同時,，也想到了自己的生活,，只能嘆一口氣，繼續(xù)笑下去,。

英劇《倫敦生活》，也是杰出的喪喜劇,，怎么看都失敗透頂?shù)呐魅斯?，硬是能把悲哀無聊的生活，講成一個好笑的故事,。

放在《一日三秋》里，他們都是延津人,，擁有最高的幽默能力——苦中作樂,。

如同李誕在采訪節(jié)目《十三邀》里說過的一句話，他說,，人為什么會笑,，有一個原因，是恐懼解除,。

知曉馬小萌的事情以后,，明亮沒有和她離婚，也沒有對她生氣,，但心里一直膈應(yīng)著,，始終放不下。我想,，在他把這個事情當(dāng)作笑話,，講給花二娘聽的時候，他應(yīng)該是放下了,。不是有句話說么,，如果你能笑著把過去的痛苦將給別人聽,，你就真的釋懷了。

恐懼解除以后,，人就有了繼續(xù)去生活的力氣,。

這種幽默，與痛苦乃是同根同源,，孿生兄弟,。每個人都會遇到過不去的難處，但是人有了這種幽默感,，就容易挨過去,，甚至還能把它變成笑話，逗人一樂,。

只可惜,，大多數(shù)的現(xiàn)代人，已經(jīng)喪失了這種幽默,。

如果你經(jīng)常乘坐地鐵或公交,，一定經(jīng)常遇到這樣的場景——身旁有人在外放短視頻，手機里接連不斷地傳出音效夸張的大笑聲,，仿佛快要斷了氣,。端詳手機的人卻面無表情，或者偶爾發(fā)出轉(zhuǎn)瞬即逝的干笑,，一條接一條地往下刷,。

這就是現(xiàn)代人可以輕易獲得的廉價笑話。其中不僅沒有快樂,，反而襯得人疲憊又空虛,。

如果這時有人上去問刷視頻的人：你快樂嗎。那絕對是找打的行為,。廢話,，快樂誰還看這玩意兒啊。

心情不好的時候,，我也去豆瓣刷好玩的圖片,，來換取一笑?？墒聦嵶C明,，這只能讓人暫時忘記不好的事情而已。本質(zhì)還是一種“把痛苦暫時拋開,，做點別的事情”的麻痹心理,。

好的幽默，大概是以面對為前提的,。把不快樂的事情解構(gòu)熬爛,，做成笑話喝下去,。小的不快樂做出的，叫小確幸,，大的不快樂做出的,，叫富有智慧的樂觀。

如此說來,，比起一頭扎進搞笑的事物,，妄圖逃避現(xiàn)實痛苦的我們，劉震云筆下的延津人更懂真正的幽默,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