黃庭堅《跋蘇軾黃州寒食帖》
寫字有下苦功夫一派,,所謂“閉戶數(shù)年,埋筆成?!?,如鄧石如、包世臣等到人,。但不可忽視看帖功夫,,多看多想,然后有得,。如一味以為只要多寫便可寫好,,則八字先生天天寫干支,,道士常年作陰騭文,可寫成書家么,?要之,,苦功固不可廢,而尤須多看多想,,多看古碑帖,,得其神理。古人所謂“心摹手追”,,須心摹有得然后手追有成,。
初學(xué)寫字下筆要重,以后則要越寫越輕,,若不費力,。如初學(xué)即輕,則會越來越輕,,越寫越浮了,。
寫字最初要求重、雄強,,不要去追求清,、雋永。
中國畫應(yīng)該從整體看是一幅畫,,分開看,,都不是畫,是書法,。
書法關(guān)過不了,,畫法關(guān)也過不了。金石,、書法,、詩文,畫畫的人都必須熟悉,。
書法是藝術(shù),,因此與繪畫一樣,有真感情就美,,矯揉造作則丑,。
書法柔媚者,世以為美,,其實極丑,。大凡人無獨立之人格,其藝術(shù)則柔媚,,既無獨立人格,,何來美,?
寫字要真下功夫,不能光寫字,。沈寐叟就是寫得多,,想得少,偏于考據(jù)方面去了,。我們學(xué)字則不必如是。
包世臣《臨顏真卿爭座位稿》
金石書畫皆以雄強為第一,。有人謂雄強即有氣勢,,此不盡然。如黃山谷之字,,劍拔弩張,,可稱雄強乎?《急就章》含蓄豐潤,,可謂不雄強乎,?實則黃字骨多肉少,內(nèi)蘊單薄,,其心胸在柳公權(quán)之下,,不能算雄強。雄強者,,是內(nèi)健,,是生命力長久,比不垮,。書法中,,鐘、張屬雄強,,雄強之反面是纖弱,,一比就垮。
學(xué)寫字既要學(xué)雄強一路的,,也要學(xué)渾涵的,,既要學(xué)粗筆的,也要學(xué)細筆的,。如果全學(xué)豪放一路,,則將失之于野。
一幅書法須有整體之妙,。整體之妙在于風(fēng)神,。
初學(xué)書法繪畫,重在大方,,格局要高,,好壞尚在其次,。
字總要寫得開展,要大方,、華貴,。只要悟通一種方法,即可以隨便寫都成,。
八大山人《題畫》
八大山人《安晚冊》局部
八大山人,、石濤的書法好,根源在其胸襟開暢,。與他們比較,,顏、柳,、歐,、蘇、黃,、米,、蔡諸人都是羈絆太大,即有佛家所謂“障”——名利障,,各種障,。
書與畫,無論結(jié)體,、用筆都要獨特,,要變化莫測,使人不可見其端倪,。
寫字需通六書,。通六書則了解造字原料,可以把字抖得散,,挼得攏,,如以面做包子,可隨意拿捏,。能有組織五千字的功夫就了不得了,。不能死抱住別人的字體,要能自己造形,。
少時聽陳步鸞先生言:寫字是素養(yǎng)之一項,,寫字是習(xí)靜。人一天動多時,,要能靜,,寫字雖也是動,然動中有靜。長期寫字,,能變化人之氣質(zhì)而不自知,。
顏真卿《劉中使帖》
中鋒,是筆毫直,。即使筆管倒著,,只要毫還是直的,也是中鋒,。
側(cè)鋒,,是筆毫偏。即使筆管是直的,,只要毫是偏的,,也是側(cè)鋒。
過去論書法的人講,,某書家寫的字對日觀之,,中心有一黑線,,便是中鋒用筆的典范,,這是無稽之談。
王珣《伯遠帖》
書法用鑿筆倒鋒向外行,,運筆如刀,,近人書法常如此。余見于右任,、謝無量,、馬一浮寫字都是如此。
書法每苦落筆為難,,雖云峻落逆入,,亦言其意耳,欲尋模范,,仍當于漢分中求之,。
常人寫楷書慢,寫草書快,,其實要楷書寫得快,,草書寫得慢,要達此境很難,。草書行筆應(yīng)裹行,,不得直來直去。
寫楷如寫草,,寫草如寫真,。楷是楷模,本篆書而來,??瑫荒苤痪吞扑握f,,隸書,、八分書也是楷。
顏真卿《自書告身貼》
寫行書要慢筆多,,快筆少,。
鄧石如書法功力雖深,但缺少天趣,,多技術(shù)性,,缺藝術(shù)性。
伊秉綬《郙閣頌》,,氣度大,,乍一看會覺得不好看,這是其美內(nèi)蘊,。一般的人寫字,,用筆總是躲躲藏藏,他寫來筆筆丟伸,,無一點取巧處,。畫畫亦需如此,總要解衣磅礴,,大氣盤旋,,不去著重細部才好。
何子貞以篆筆寫隸書,,很好,。
伊秉綬《節(jié)錄漢書郊祀志》
學(xué)字學(xué)畫都不能但求形似。何子貞寫的《張遷碑》,、《石門頌》,,都不是《張遷》、《石門》本來的樣子,。這一點可以啟發(fā)學(xué)畫的人,。
清楊峴山寫《禮器碑》得其神,入化境,。
楊峴山《隸書臨西狹頌》
吳昌碩隸書有天趣,。
近世書家中學(xué)北魏碑的,公孫長子是第一人,,此人有才氣,,富收藏,,成就在趙之謙之上。
鄭孝胥,、豐子愷,、于右任、譚延闿之書法,,均屬第一流,,然就中較之,鄭為最,,豐次之,,于、譚最后,。蓋鄭,、豐寫來若漫不經(jīng)意,似兒童,;于字氣勢大,,難點多。好的書法,,應(yīng)若佛祖,,見之使人生恭敬之心而不覺可畏。只是氣勢大,,則若睹大官,,只見其容儀威嚴,,尚看不出他的德,。我們常嘆道:“啊,!這樹多大,!這山多大!”而從不說“這天多大”,,“這地多大”,。以其乃真大,而人遂不覺其大也,。于德于藝均如此,,使人不覺其大者乃真大。
鄭孝胥《節(jié)錄文心雕龍》
學(xué)習(xí)書法,,選好一種范本要長期寫,,甚至寫一輩子,以此為自己一生書法的骨干,。此外再兼收并蓄其他作品的好處,。用來豐富這一種。但不能僅注目于碑帖,殷周銅器,、秦權(quán)量詔板,、漢磚石瓦當文字皆宜究心取法。
寫字應(yīng)以古人某一種書體為基礎(chǔ),,寫熟之后,,再寫其他。寫其他也是為了豐富這一種,。如盲目臨帖,,見異思遷,不過白白浪費精力罷了,。
寫字要一種一種寫上手,,對其結(jié)構(gòu)、點畫,、筆法都了解了,,再放下另學(xué)一種。
要寫好,,總需從篆隸下功夫,。“寫字容易識字難”,,先要認得字,,要懂得一般的文字學(xué)。
吳昌碩《石鼓文》
石鼓文講疏密布白,,小篆講停勻安排,。
寫隸書者未能進入能欣賞殷周金文、秦漢磚瓦石刻文字的境界,,談不上高格,。
李斯所書權(quán)量詔板,格調(diào)較漢人為高,。
學(xué)書法可在漢簡中受到啟發(fā),。漢簡境界高,首先是樸素,,所以就高了,。
寫漢隸可變一下,變?yōu)樽w,;也可用篆筆寫隸書,。
書法以秦、漢為最高,。西漢高于東漢,。從前我喜歡二王書,,現(xiàn)在則不甚入眼。
漢以“言文書制”取士,,故善書者眾,,前人云“二王后無書”,實則二王比起漢人已薄弱了,。
祀山公山碑
我對《祀三公山碑》,、《吳天發(fā)神讖碑》、秦權(quán)量詔板用功三十年,?!度健贰ⅰ短彀l(fā)神讖》實為中國書史上的兩支雄筆,。其中尤以《三公山》氣度大,,寫得滿不在乎。
寫隸書須筆勢滾動運行,,謂之捻筆,,須此法方得一波三折之旨。隸書源乎篆而異于楷,,篆楷之間,,隸書更近于篆,其筆順先后亦與楷書不同而更似篆書,,因此,,習(xí)隸書不從篆書入手,終難得高古之意,,此理知者蓋寡,。
蔡邕《篆勢》、衛(wèi)衡《隸勢》,,鮑照《飛白書勢銘》講書法之結(jié)構(gòu),、變化,、氣勢,,極盡其能事,習(xí)書畫者須熟讀之,。
不是所有的漢碑都好,,如果書法少變化,無趣味,,雖漢碑亦未必佳,。
書法當然是漢魏六朝好,那是興盛時代,,隋唐是其余波,,遜一籌了,。
學(xué)古碑石文字在于體會古碑精神,《張遷碑》等漢隸,,何子貞都臨過八十次,、一百次以上,他的心得都在此臨本里面,,我向何子貞學(xué),,等于跟他合作,他學(xué)的幫我學(xué)了,,我少走許多路,。
李白《上陽臺帖》
李白所書《上陽臺帖》,落名“太白”,,寫得近似“大二日”,,很象“大大白‘,很有啟發(fā)性,。藝術(shù)品須偶一望去易生錯覺方有趣,。若用此筆法畫山水、花鳥,,是為最高格,。
北魏碑原本皆工整。我們學(xué)它,,取“鋒利”二字足矣,,不必亦步一趨,不必模擬外貌,。善學(xué)者,,要反其道而行之,彼字形短,,我則長,,彼長我則短。彼是正楷,,我臨成行書,,如此之類。
學(xué)字最低應(yīng)寫六朝墓志,。
《爨龍顏碑》如渾金璞玉,,然又精麗高峻。下筆如昆刀切玉,,但見渾遒,;布勢如精工畫人,各有意度,。血脈源于《楊淮表記》,、《石門頌》,,于渾厚生動中兼茂密雄強之勝,為正書極則,。昔人稱李斯篆書畫若鐵石,,體若飛動,可移以形容此碑,。
張猛龍碑
《張黑女碑》如駭馬越澗,,偏面驕嘶,雄強無匹,,頗帶質(zhì)拙,。
《張猛龍碑》如周公制禮,事事美善,;結(jié)構(gòu)之長短俯仰,,各隨其體,隸楷極則,,精麗精能,。
《天發(fā)神讖碑》師王莽《嘉量銘》,奇?zhèn)ン@世,。
《衡方碑》豐茂凝整,,為朱登所書,雖非知名人,,然已工絕如此,。
古代講“蟲書”,是說字寫得象蟲蛀紋,,象蠶,、蛇。陸機的《平復(fù)帖》寫來如饑蠶昂首,、蚯蚓鉆泥,,這是以畫法入書法,達到了物我兩忘的境界,,無一點著象,。
陸機《平復(fù)帖》
古往今來多少名人都是“因緣際會”而生,因為有幾個人喜歡而捧起來的,?!短m亭序》也無甚大了不得處,你臨過去,,我臨過來,皇帝又派人去偷,,于是名聲大噪,。講寫字,,一說就是二王、鐘,、張,,難道歷史上除了二王鐘張就沒有人了么?
凡小楷,,均須于樸實中寓風(fēng)韻,。晉人小楷只是古樸而無風(fēng)韻,若以之題畫,,需稍加改變,,增其妍麗乃可。晉人書體及后來之正楷被稱為“公文書”,,是比較古板的,。
學(xué)王字容易落入俗套。謝無量善學(xué),,他先寫二王,,再加上《千秋亭》筆意,則自成一家風(fēng)貌,。
古人講執(zhí)筆用“撥燈法”,,即用筆如撥燈芯一般。有人講成以腿撥馬鐙,,則非矣,,撥燈用指,寫小楷就靠指法,。王羲之善小楷,,當用此法。
王羲之《黃庭經(jīng)》
寫小楷講風(fēng)致,,風(fēng)致在筆姿上體現(xiàn),。
中鋒取質(zhì),側(cè)鋒取妍,。王羲之用的是側(cè)鋒,,因而王書妍美。
王羲之的字雄強妍麗,,多側(cè)鋒,。
《澄心堂帖》中有王羲之書《戒酒帖》,筆畫粗者絕粗,,細者如游絲,,寫得最好,臨幾十次也臨不象的,。
學(xué)一種碑,,只需學(xué)它某一個優(yōu)點就夠了,。如隋碑,可學(xué)其開展明朗,。
顏魯公學(xué)漢碑最用功,,可從顏書中去認識漢碑,也可以顏書作橋梁去學(xué)習(xí)漢碑,。
一般寫寫手熟,,柳字及歷代寫得好的字都可以。
柳公權(quán)《神策碑》
顏,、柳,、歐功力都很深。顏魯公日書萬字,,寫真書不界格而分毫不差,,然則意趣卻薄弱了。
蘇東坡的書法好,,但初一看,,似乎看不出好來。不潛心體味就看不出的美,,乃是真美,。天地日月給予人無限好處,人日受之而不覺其好,,反倒時時在抱怨,,怨熱怨冷,怨晴怨雨,,其實沒有四時冷熱,,又怎能有人?但“天何言哉,,四時行焉,,百物生焉”,這才是真美,。
宋人黃山谷,、米芾、蔡襄的字,,都還在受法的束縛,,無器宇,無啟發(fā)人處,。蘇東坡認真寫成的字也是如此,。
李建中《西臺題楊凝式風(fēng)子題壁字》詩云:“枯杉倒檜霜天老,松煙麝煤陰雨寒。我亦生來有書癖,,一回到寺一回看,?!?
第一句說筆勢如霜天枯樹,,第二句說墨潤,第四句說看一次有一次體會,。最好的藝術(shù)品都令人百看不厭,,因其內(nèi)蘊無窮,啟發(fā)人的智慧也無窮,,看一次受一次啟發(fā),。
李建中《土母帖》
寫瘦金書要在褚遂良上用過功,才知其來源,。
書法離帖,、畫法離譜,洵非易事,。明人書法直是門外漢,。文、沈,、仇,、唐全未懂書法三味,只一味中鋒,。到明末,,青藤、白陽中,、側(cè)并用,,方始有變。
館閣體書法是官書,,是奴才對主子用的,,必須寫得恭而敬之。人皆有奴性,,學(xué)藝術(shù)就是要求去掉奴性,。我認為館閣體書法是不必學(xué)的。
寫字作畫均須事先胸有成竹,,然后下筆無滯,。清乾隆帝常以能書自負,游江南時,,靈隱僧眾求御書“靈隱寺”三字,,跪列階下,肅靜異常。乾隆不假思索,,提筆便寫,,才寫“雨”頭已占一半,心急如焚,,不知如何是好,。紀曉嵐在旁,于手心書“云”字示意,,乾隆方改寫為“云隱寺”,,紀于一旁急命僧眾謝御賜寺名“云隱”之恩,這才下了臺,。大抵自命不凡妄膽大者,,總是壞事。
王鐸《詩稿》
從古代的叢帖到現(xiàn)在的書法選本,,大都選得不好,,都是帝王喜歡的東西,后人也人云亦云地湊熱鬧?,F(xiàn)在來選古代書法作品,,要用功重新去“發(fā)現(xiàn)”。
唐人功力深,。如顏魯公日書一萬字,,雖長文,前后字體亦相一致,,然功力雖深,,意味不及漢人。但康有為說得唐人一無是處,,是一種偏激的看法,。初學(xué)書者寫褚、薛,,是通過他們往上溯,。只看古人好是復(fù)古,說古人都不好是極端,。
(編輯:鑫果)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