力氣最盛的時候，身高1.65米,、體重105斤的劉志華能輕松翻移一塊150斤的棉花壓縮包,，他種地，抬石頭,，背砂子,，搬磚塊,，干的都是下力氣的活兒。

  如今,，下蹲也成了一件費力的事,，他的右腿沒法回彎，只能左腿往下蹲,，每一次上廁所,，他都要比別人花費更長的時間。

  “力氣總有用完的時候,?！北M管劉志華心里早有準(zhǔn)備，但意外還是來得太早了些,。

  2015年,，49歲的劉志華從工地里4米高的梯子上摔了下來，斷了右腿,。

  這是一個普通的意外事件,，沒有危及生命。但對于一個用力氣換錢生活的男人而言,，足以成為他職業(yè)生涯的一個轉(zhuǎn)折點,。

  力竭之后

  在妻子眼里，丈夫劉志華心眼實,，不善言辭,，甚至到了令人惱火的程度。即使他工傷致殘之后,，也不懂得爭取些什么,。

  包工頭載他去醫(yī)院開了些止痛消炎藥，將他送回了家里,。妻子當(dāng)眾人面問道,，“疼不疼？”他坐在床上笑呵呵,，答“不疼”,。

  那個夜晚，妻子眼看劉志華搬著右腿挪來挪去,，徹夜未眠,。天亮后再去醫(yī)院檢查，是韌帶斷裂,，需要手術(shù),。

  術(shù)后包工頭再來探病，劉志華還是拘謹?shù)匦π?，“不太疼……?

  他被認定為八級傷殘,，根據(jù)工傷保險條例,，用工單位需要賠付他11個月的工資。他應(yīng)該拿到8萬元,。

  工地方用盡說辭推諉責(zé)任,，妻子找不到一個“能說會道”的人。她一個人來回跑建筑公司,、律所,、安監(jiān)局、信訪辦等,，從夏天到冬天,，和人講理、爭吵,，甚至破口大罵,。直到摔傷6個月后，劉志華領(lǐng)到了4萬元的賠償金,。這些錢勉強支付了他一年多的養(yǎng)傷日常開銷,。

  劉志華再次進入勞動力市場時，他的“簡歷”更新了：男,，50歲,，農(nóng)民，右眼視力弱,，右手食指殘疾,，右腿里嵌顆釘子，無特殊勞動技能,，文化程度小學(xué)二年級,。

  曾經(jīng)最大的就業(yè)優(yōu)勢——力氣,，如今也不復(fù)存在了,。有人推薦他去做保安，他覺得無法勝任,，不敢去應(yīng)聘,。保安要考察身體素質(zhì)，還要做記車牌,、調(diào)監(jiān)控一類的事,，他字沒識全，電腦也不會操作,，“弄不了”,。

  經(jīng)人介紹，他去油田應(yīng)聘了抄表工,，被告知年齡超限,。

  回來后,，他又打聽到一家餐館缺人，去應(yīng)聘洗碗工,。

  老板娘抬頭打量了他一眼,，“多少歲了？”“50了,?！?

  劉志華再次無功而返。又接著打聽,。

  找工作的方式與過去無異,，都是托親戚朋友介紹，只是境遇大不相同了,。他的第一份正式工作是20歲時和同鄉(xiāng)在山西修路,，每月能拿到五六百元，他至今提起這份工資都有些自豪——當(dāng)時本地同類的活兒月薪只有150元左右,。那時他一身力氣在身,，只要有人介紹工作，和村里的青壯年組著隊就去了,，幾乎沒有遇到過折返的情況,。

  據(jù)國家統(tǒng)計局數(shù)據(jù)，2020年全國農(nóng)民工28560萬人,，有51.1%在第三產(chǎn)業(yè)就業(yè),。50歲以上農(nóng)民工占比持續(xù)提高，但可供這個年齡段的男人選擇的工作并不多,。服務(wù)業(yè)更青睞同齡的女性,，她們可以做保姆、保潔,、服務(wù)員,、導(dǎo)購員等，男性多數(shù)只能從事保安,、司機等,。薪資待遇也有差異。

  “世道變了”,，劉志華心里多少有些不平衡,。他一直記著過去掙工分的年代，同樣干一天活兒,，男人還要比女人多算兩個工分 ,。

  在劉志華看來，出去掙錢不應(yīng)該是女人要承擔(dān)的事——除了他患上肝炎病倒的那一年,。在他的描述里,，是他“害”妻子替他去天津打了一年工,。

  傳統(tǒng)的社會性別分工在劉志華身上自然地沿襲了下來，他至今仍按照老話用“外面老人”稱呼故去的父親,，意思是在外掙錢的家長,。自結(jié)婚后，劉志華就開始學(xué)著像父親一樣,，成為一個為家里掙錢的男人,。

  他習(xí)慣了這件事，盡管現(xiàn)在難了許多,。

  直到一個做保潔的鄰居告訴劉志華,，醫(yī)院里缺一個掃院子的人，幾乎沒有條件限制,，但每月工資只有1500元,。腿傷之前，劉志華在工地上的日薪是240元,，接近這份工作的5倍,。

  他想了想，還是接了下來,。

  一份工作

  “說的是1500元,，拿到手只有1200元?！眲⒅救A也不明白為什么,。

  為了貼補家用，他又開始兼職在住院部大樓運送垃圾,，每月能多拿1500元,。

  過段時間，他又申請了加班,，每天中午和下午多做一小時,，每月能多給400元。另外,，還加了一份修理的工作,，“修拖把,、釘釘子之類的,，多給200元?！?

  于是劉志華每天工作10小時,，每月為家里帶回3300元。他在晚飯后呼呼睡去,，又在清晨5點30分的鬧鐘聲里醒來,，活動一下腫脹的手腳,，起身去上班。這份工作全年無休,，即使除夕,，他也會在早上7點準(zhǔn)時拿起掃把。

  干了這份工作后,，他身上總是有味兒,。每天運輸住院部共12層樓的200多袋垃圾時，那種由飯菜,、尿墊,、藥水和嘔吐物混雜起來的酸腐氣味，總是鉆進他的口罩里,、衣服里,。妻子洗他的衣服時，也要閉著氣,，轉(zhuǎn)過腦袋去,。

  除了氣味，細細的針頭也時不時從黑色的垃圾袋里探出來,，扎向劉志華的手心,。住院部的醫(yī)療廢物處理并不總是合規(guī)，劉志華發(fā)現(xiàn)很多針管都是病人隨意丟棄的,。無論如何,，他都要用雙手扎實地將這一袋一袋垃圾從底部托起來，放上推車運走,。和他合作的同事似乎知曉其中的風(fēng)險,，每次只拎著袋子上部。

  一天,，一個中年男人走過垃圾桶,，順手將嘴里的煙頭扔在了地上。掃院子的劉志華看見了,，喊了句“師傅”,，上前勸阻。

  那人轉(zhuǎn)過身瞪他,，“你不就是個掃垃圾的嗎,？”

  劉志華惱了，“你瞧不起我,，就等于瞧不起你爹,！”

  他放下狠話轉(zhuǎn)身走了。那人追上來一下一下戳起了他的后腦勺，劉志華轉(zhuǎn)身用掃把將男人的手推開,，說了句蠻話：“我警告你,，我這條腿有問題，你別動我,?！蹦腥瞬帕R罵咧咧離開了。

  劉志華贏得了勝利,，但他再也沒有因為類似的事情“開戰(zhàn)”過,。氣勢似乎是從心里被澆滅了，“人家就是看不起你,，說再多也沒有用,。”再有人隨手扔垃圾,，劉志華就默默掃了,。“我本來就是給人家搞衛(wèi)生的,?！?

  后來，當(dāng)從樓上降落的煙頭掉在他新穿的草綠色襯衫上,，給肩膀燙得一激靈,，他也只是吹了吹衣服上的破洞，低頭繼續(xù)掃地,。

  掙錢的男人與家

  “么方子”（方言“沒有辦法”的意思）,，每當(dāng)劉志華感到無能為力時，他就會這樣說,。到了現(xiàn)在,，他有些理解“五十知天命”的說法了。

  “沒錢”“沒勢”“沒文化”,，是劉志華談到自己時經(jīng)常提起的詞,。他沒什么朋友，和租處的鄰居也很少往來,。沒有愛好,，閑暇時候，他會看看手機,，給“司機救助農(nóng)民工”“拾荒老人拾金不昧”“乞丐參加聚會被奚落”的短視頻挨個兒點上“喜歡”,。

  2014年，“家家戶戶都買小汽車”的時候,，劉志華擁有了人生中第一輛摩托車,?！叭思因T摩托車的時候,，咱騎的還是自行車,。”他說,，自己總是晚了一步,。

  和妻子進城做起彈棉花的買賣之后，手里漸漸有了余錢,。有人勸他在城里買房,，但他覺得自己是農(nóng)村人，要回村置辦家業(yè),。老家的新房蓋好后,，劉志華又回到了城里的出租屋生活。只是每月回去一兩次,，給院里除草,，修繕裂開的墻縫。

  老家的新房讓劉志華有了歸屬感,，卻也成了他最為后悔的事,。“家家戶戶買樓房”的時候,，劉志華再次意識到,，自己又晚了一步。小孫子眼見就要在城里上小學(xué)了,，兒媳婦提出了買房的打算,，他卻幫不上多少忙了。

  用妻子的話來說,，“吃不窮,，花不窮，打算不到,，一輩子窮,。”劉志華坐在床上感嘆,，好像自己干了大半輩子,，什么都沒留下。

  他租住在甘肅省慶陽市城南一間坐南朝北的平房里,，四周的高樓將這片棚戶區(qū)環(huán)繞遮擋,，一天下來曬不到多久日頭。屋里家具暗淡,，只有兒子結(jié)婚時置辦的白色雙開門冰箱格外亮眼,，挨著床邊放著。

  妻子仍記得：在女兒上初中那年，劉志華在陜西干活兒,，因為討不到工錢,，兩年沒回家，最后還是沒拿到一分錢,，只抱了臺舊黃河牌電視機回來,。

  “（出去打工的時候）他家里啥都不管，兩個娃娃給我扔下,，還有那幾畝地,，我跟著人家蓋房，在磚廠抱磚,，從溝里背柴,，喂豬，啥都干,?！逼拮釉谙床饲胁说拈g隙抱怨著。

  劉志華在一旁聽著,，只是沉默,。

  他甚至不記得兒子劉海軍的生日，包括給兒子娶媳婦的年份,，這些在他的記憶里都模糊了,。如今，在所有值得回憶的年份里,，能讓他準(zhǔn)確地脫口而出的,，只有2015年——他從梯子上摔下來的日子。

  他將自己的境遇歸結(jié)在了“沒文化”上,。意識到了讀書的重要性后,，希望先是放在了兒子身上，但劉海軍讀到初中就輟學(xué)了,。他只能給兒子把后果講清楚,，勸他去學(xué)了門烤鴨的手藝——有手藝就好歹比自己強一些。

  現(xiàn)在,，希望又寄托在了4歲的小孫子身上,，可他不敢多想，畢竟“念不念的,，有啥方子呢,？”劉志華還是給上幼兒園的孫子提前看了門好手藝：學(xué)修車，“現(xiàn)在車這么多,，一定好著呢,?！彼凵駸o比堅定。

希望

  劉志華給自己定的退休期限是60歲,，因為那時找活兒大概就“沒人要了”,。

  只要還沒到無法動彈的時候，他就不打算“要娃娃的錢”,?！霸蹅冞@個家庭……”他頓了一下,，“又沒給兒女買房買車……”

  劉志華覺得,，如今至少要做到“不添亂”。

  2021年夏天,，55歲的他辭去了醫(yī)院的工作,。

  在保潔圈的信息互通之下，他很快找到了新的去處——在新開的一家健身房做保潔,，每天清掃泳池,、男浴室和男衛(wèi)生間。

  這幾乎是他現(xiàn)階段最滿意的一份工作：離家不遠,，工作環(huán)境好,，活兒不多，還實行換班制度,。只是薪酬不如從前,，每個月2500元，但也算是普通保潔工“這一行最高的工資了”,。

  錢不好掙了,，但可以用時間來兌換。上班之前,，他會利用整個空閑的上午來完成燒水這一件事,。為了省下煤氣費，他用火爐燒熱水——燃料也是他利用其他時間從拆遷廢墟和建筑工地上撿來的,。

  10月19日,，和普通的工作日一樣，劉志華早上5點30分起床,，更衣洗漱,，穿上兒子給他的新皮鞋，出了門,。他邊走邊拿著手機看,，發(fā)現(xiàn)微信群里發(fā)了紅包，連忙點了點屏幕,，沒搶上,。正懊悔的時候,，右腳踩進了一個坑里——平整的路面上不知怎的缺了塊地磚，他腳下一斜,，就摔了下去,。

  兒子帶他去了醫(yī)院，繳了500多元的檢查費,。

  “腳腕骨折了”,，醫(yī)生給他打上石膏，“至少休息50天,?！?

  妻子給他的新皮鞋塞上了紙團，又放回了鞋架,。

  健身房那頭打電話來問：“還能來上班嗎,？”

  劉志華的職業(yè)生涯再度停止了。

 來源：中國青年報 （ 2021年11月17日 07 版）

（編輯：映雪）